還魂記(126)

一二六、聰明反被聰明誤,庸人自擾庸人惱

清道光25年12月小25日壬子(1846年1月22日)巳時

當范建岳被帶到書房時,程子軒與鍾雄飛都嚇了一跳,一向飛揚跋扈的宮廷侍衛長,現任穆彰阿的貼身侍衛,看起來像鬥敗的公雞,沒精打采、神情有幾分蕭索。

「咦,范大人,你怎麼了?

苦笑一下,然後勉強挺挺身子,看到鍾雄飛又把話打住,道:

「哦,雄飛也在這兒?

「是的…

「上次聽程師爺說,你得了重病,怎的今天看來滿有精神的,那像是得過什麼大病,不過清瘦了些,反顯得瀟灑多了…

「是的,雄飛是病了,但好多了…

范建岳點點頭,表示知道了,繼續道:

「好吧,都是自己人,我也不怕笑話,告訴你們吧…

「我已經遇見我那同門的小師弟魏鵬舉,也與他交手了,不幸,我吃了敗仗,幾十年來沒有過的敗仗…

看他說得如此坦白,程子軒道:

「你不是說要找幾個高手來對付他,怎的還吃了敗仗?

「唉,我還是太大意了,我只找兩個同門師弟助拳,沒想到,被魏師弟以話逼得只有兩個人聯合與他交手,沒能三個人一起上…

「兩個人還不夠嗎? 范爺,你們該都是「八極拳」的高手呀…

「唉,「八極拳」是很厲害的武技,但並不太適合聯手對敵,反被魏師弟得了手,范某與任師弟都被他各個擊敗,我們一向單打獨鬥慣了,缺少聯手的實戰經驗與默契…

「這麼說來,他擁有的「八極拳秘奧」還真記載著「八極拳」更高階的武功秘技…

「是的,即使我方使出相同的招式,他可以奇妙的避開,或縱使打到他身上,也使不上力,但我們挨上他一下,那可能就是重傷了…

「哦,你們可曾探討問題出在那裡麼?

「有的,馮軍賢師弟在旁觀察,終於得出幾項結論:

「一個是他的步法,他能以一寸兩寸的距離及早避開我們的攻擊…

「第二是,同樣的手法與招式在他手上使出更細膩、更巧妙…

「如果,你們三人一起上前對付他的話,是否可以幹掉他? 就別管什麼面子不面子,把他打敗了,甚至要了他的命,也沒有人知道這回事?

「唉,我們確有這種想法,但我們根本沒有這個機會,有人在旁觀戰做公證人,我那個馮軍賢師弟可不敢動手…

「有公證人? 是誰,憑你們三人,連公證人一起宰了不就得了? 你們大內侍衛可不會心軟仁慈吧?

「如果公證人站得近,自然可以考慮連他一起幹掉,但他站在另一座崖上觀看…

「那你們合起來動手把這個姓魏的先宰了再說,他乾瞪眼也幫不上姓魏的…

「我們師兄弟三人事後檢討,即使三人齊上,也未必是魏師弟的對手…

「重要的是,公證人還露了了一手百步穿揚的箭術,聲言:如果馮軍賢敢動手助拳,他就放箭過來…

「哦,這位公證人竟敢挑明了與你們宮廷侍衛作對,他是誰?

「啊,程師爺,你道他是誰,他就是與你下棋的跖跋鶴翎,雖隔著山谷還可以看到他的紅鬍子,那是他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的標誌呀…

「跖跋鶴翎?

「不錯,就是他…

「更讓人驚奇的是,他說他就是卓鶴翎!

程子軒與鍾雄飛兩人都驚訝的叫出來,程子軒道:

「不會,不會,卓鶴翎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棋力不好,我讓他三顆子他十盤也贏不了兩盤…

「更別說會射箭了,我看他一輩子也沒摸過弓箭,雄飛,你說是嗎?

鍾雄飛點頭:

「是的,卓鶴翎壓根不會射箭,那天你們下棋,我也看到過跖跋鶴翎,根本是兩個人嘛,兩人或許有幾分神似,但年紀不對,那漂亮的紅鬍子也不對,一個胡人、一個漢人也不對…

「是的,我也這麼懷疑,我還跟他提那墳塚上抄來的碑文,說卓鶴翎已經死了,但他說:你認為卓鶴翎死了也好,昨日總總譬如昨日死,今日總總譬如今日生,總而言之,卓鶴翎死而復生,已經與跖跋鶴翎合而為一…

「他又說:卓鶴翎生前的所有事都由他跖跋鶴翎來了斷…

兩個人一頭霧水,程子軒與鍾雄飛互視一眼,疑道:

「這是怎麼回事? 兩個人合而為一是啥意思? 他兩人是什麼關係?

程子軒沉吟一下,道:

「但起碼可以知道,跖跋鶴翎與卓鶴翎是認識的,或許跖跋鶴翎要出頭替卓鶴翎報仇…

打了一個寒顫,程子軒越說心越寒,鍾雄飛卻興奮道:

「不管他是不是卓鶴翎,我遇見他都要誠心誠意向他道歉、向他懺悔…

侍衛長范建岳瞪了他一眼,向程子軒問道:

「你這個同窗是怎麼了?

程子軒無奈地道:

「雄飛說他夢見卓鶴翎,並且說卓鶴翎已經原諒他了…

范建岳嘲笑道:

「鍾雄飛,你是瘋了,看你人好好的,怎的說這些瘋話?

鍾雄飛點點頭道:

「不管我是做夢,或是說瘋話,這個跖跋鶴翎說得好:昨日總總譬如昨日死,今日總總譬如今日生,不管是不是真的,但我已經從罪惡中解脫了,他們原諒我不原諒我,都沒關係,重要的是,我已經解脫了…

「那個跖跋鶴翎要替卓鶴翎向你報仇,你怎麼辦?

鍾雄飛鄭重道:

「我向他請求原諒,寬恕我以前犯的錯誤…

「他如果還是堅持要報仇呢?

「那就隨他了,要殺要剮,我都承受…

「你說你夢見卓鶴翎原諒你,你夢見的是紅鬍子的跖跋鶴翎還是我們認識的卓鶴翎?

「自是我們的學友卓鶴翎囉…

范建岳瞄了他一眼,向程子軒道:

「你這個學長,變得神經兮兮的,不過他倒真像從什麼心理困境中解脫出來了…

程子軒咳了一聲,道:

「先別理他,那個跖跋鶴翎與你的魏師弟是什麼關係?

「這就更玄了,跖跋鶴翎居然是我魏師弟的主子,魏師弟是他的貼身護衛…

程子軒嘆道:

「卓鶴翎是個窮書生,他不去幫人提鞋都算是他的造化了,居然還會有人做他的護衛,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一向自負聰明過人,無論是下棋也好、讀書也好,為穆老策謀算計,事事都能得心應手,才當起穆老的師爺,輪到我自己的事,卻理不出頭緒來…

「光這個跖跋鶴翎與卓鶴翎的關係,就把我給弄糊塗了…

鍾雄飛道:

「程學兄,你如果也能放下,就沒這麼多煩惱了,人一生難保沒做過錯事,你也找機會向他道個歉,不就得了…

程子軒苦笑道:

「你倒說得輕鬆,卓鶴翎是死是活都不能確定,我如何向他道歉…

「我設計奪他所愛,把素琴娶到手,在他興沖沖要成親的日子,害他去坐牢,他如果活著,他會放過我嗎?

鍾雄飛道:

「只不知這個跖跋鶴翎與卓鶴翎是什麼關係,他真會替卓鶴翎報仇嗎? 難道他會殺人?

「自從幾次夢中卓鶴翎原諒了我,我才發現一個人心無罣礙的那種輕鬆自在有多好,我好幾年的時間都陷在痛苦悔恨當中,心中一直壓著一塊大石頭,現在從重重束縛中解脫出來,這種滋味真是醍醐灌頂,一言難盡哪…

程子軒羡慕地道:

「或許你是對的,子軒我一向自負聰明,是不是反被聰明所誤,古人說: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或許很多煩惱都是自找的,是否我庸人自擾了…

「程兄你還是具有大智慧啊,你開竅了…

「不,不,真要放下,有多難哪…

「你千萬想清楚,別一錯再錯了…

看著鍾雄飛告辭,走了出去,程子軒默不則聲,范建岳侍衛長道:

「程師爺,你不會真要放棄現在的富貴吧?

富貴? 我這算是富貴嗎? 嚴格說來,我是為人作嫁、攀龍附鳳,古人說: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那天穆彰阿不高興,把我一腳踢開,我今天的一切就沒了…

那什麼事可能讓穆彰阿不高興?

嘆了聲,想起自己最大的隱憂竟是:那冊「穆彰阿貪賄實錄」,那是自己蒐集穆彰阿許多行賄貪污的人、事、地詳加記載,算是下了一著「伏棋」;準備找個適當的機會予以揭發,一方面撇清自己的罪行,一方面或可做為敲門磚,為富貴升級、再上層樓預留後步;那知道這麼重要的筆記手冊,竟然被偷了…

可這事連范建岳都沒給知道,這種事說不出口向他求助,唉,自己一向好弄小聰明,想不到這一回把自己給陷進去…

范建岳注視著臉色陰晴不定的程子軒,心中道:

「這個程師爺,一向聰明多計,人又長得俊俏,可這張漂亮的臉孔下,到底藏著多少心事,旁人永遠不知道他在轉什麼念頭,我寧可與魏師弟交手,也不願意惹上這位程師爺哪…

聽得程子軒長吁一聲,下定決心道:

「范大人,你可知道下棋當中,面臨局勢居劣、處在下風,只好打出「勝負手」與對手一決雌雄,或可扭轉乾坤、反敗為勝…

「范某不會下棋,不知道什麼叫「勝負手」,不過你這麼說,我倒似乎能夠理解…

「這位跖跋鶴翎出現得很是奇怪,他以極高的棋力,連續擊敗我,使我賠了甚多銀子,幾幾乎乎被錢莊收回這個莊園…

「他又跟你說:卓鶴翎生前的恩怨情仇,都由他跖跋鶴翎一肩承擔…

「是不是他藉著下棋替卓鶴翎報仇來了?

「用下棋報仇,未免太文雅了,輸棋又死不了人,這算那門子的報仇?

「范大人,你就不懂了,對我們這些自負聰明才智之士,在大比賽連輸幾盤棋,居然連翻盤的機會都沒有,那是比被刀砍殺更為令我難堪…

范建岳想起被小師弟魏鵬舉輕易打敗的滋味,感同身受的點點頭…

「范大人,你幫我約他見一面,乾脆我們兩人面對面談一談,否則我心裡總像長著疙瘩似的…

「這就是你說的「勝負手」?

「是的,否則什麼都不清楚,心情七上八下,有一種彼暗我明的感覺,只有把事情弄明白了,才有對策、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

「程師爺,你真是聰明人,這一著棋自是高明…

「只是要不要安排幾個技擊高手,萬一真是你的仇家卓鶴翎的人,正好一舉殲滅?

「我從宮廷侍衛中調來一批高手伏擊,讓他來得去不得,現在已經知道那個白目的師弟魏鵬舉是他的護衛,人手寧多不少,務必吃住他們…

「哦,我還是找雄飛一起去吧…

自問一下用心,居然是不願意看到鍾雄飛置身事外,這麼輕易就擺脫曾經一同陷害學友卓鶴翎的心理困境與罪惡感,總要拖他下水,這也算「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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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道光25年12月小29日丙辰(1846年 1月26日)酉時

這一天是除夕,「新夏莊園」辦了一場豐盛的年夜飯,宴請在北京的黨項人後裔,而他們聽說黨項族、新夏國的「代王爺」來到北京,大家都翹首盼望能夠出席這項除夕晚宴。

席開百桌,「代王爺」跖跋鶴翎是今天的主人,財經主簿衛慕海奇是「新夏莊園」名義上的主人,他負責將在北京黨項後裔的大老級人物一一介紹給「代王爺」跖跋鶴翎認識…

但不只是黨項人,中間還有幾個漢人貴賓:名相士任鐵樵、北京名醫胡安平、相師佟敬安、及那一幫狐群名黨:「燕子」喬三郎亦叫「神扒」喬三郎、老四「鑽地鼠」曲風、老五「左右逢源金百祥」、老六「巧手書生」秦松、老七「仙童黎俊」,另外一個綽號叫「神仙童子」,他是一個「乩童」,為某些寺廟神壇「跳童」,做為神明的代言人,杜二娘,一個表情平凡呆滯中年婦人,卻閃爍著精明的眼神,一個中年強悍精明的趙捕頭等人,大家互拜早年,嘻嘻哈哈、大家敬酒、互敬,樂成一團…

「代王爺」拿起酒杯向「仙童黎俊」道:

「黎兄弟,多謝你了,你上回在「王爺廟」做的「乩 童」十分成功,還沒當面謝你,來,本王爺先乾為敬…

指的是,在「王爺廟」「仙童黎俊」以「乩童」跳童的方式,讓鍾雄飛承受很大的心理壓力,終於講出了真話,承認受程子軒的指使,以左手寫檢舉信陷害卓鶴翎的事…

「仙童黎俊」趕忙也飲乾了酒,道:

「不敢,不敢,為「代王爺」稍盡棉薄,小弟黎俊感覺無上榮寵…

轉向「巧手書生」秦松道:

「秦哥,也請乾了這一杯,你的眼力明察秋毫,那檢舉信果然是鍾雄飛左手的筆跡,多謝你了…

對名醫胡安平道:

「胡大夫,鶴翎落難之際,感謝你幾年的時間照顧家母,母親才得以安然逃至銀川,雖然最後還是駕返仙山,總算讓鶴翎稍盡人子之責,共享一點天倫之樂…

向杜二娘道:

「杜二娘,這幾年家母受你照料,還陪他一路逃到寧夏銀川,大恩大德,不敢言謝,鶴翎在此先乾為敬,聊表謝意…

向著那被范建岳私設刑房拷打過的趙捕頭,道:

「趙捕頭,蒙你那夜釋放卓鶴翎,卻讓你受到范建岳的拘捕與凌辱,鶴翎,十分過意不去,不知身體恢復了麼?

「言重,言重,趙某合該遭此一難,亦謝「代王爺」請來這位曲兄弟(「鑽地鼠」曲風),神通廣大,居然挖通地道,將趙某救了出來,能夠重見天日,亦要謝謝「王爺」與曲兄弟了,趙某也乾一杯為敬…

經過名醫胡安平的調養,他似乎又恢復了昔日的氣慨…

走來一人來敬酒,卓鶴翎已有幾分不勝酒力,模糊中認出他是關夫子關河柳,他道:

「多謝「王爺」請來「燕子」喬三哥(即「神扒」喬三郎)襄助,才讓我得回家傳棋譜「江湖套手一零八式」,謹代表先父關山月,向「王爺」敬酒致謝…

「呵,呵,我還要感謝令尊大人關老先生在「松林仙境」指導下棋之情,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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