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魂記(127)

一二七、夢中情人擦肩過,再續前緣已百齡

清道光25年12月小29日丙辰(1846年 1月26日)酉時

「天祿館」沒藏主簿領著三個老態龍鍾的老人家過來向「代王爺」跖跋鶴翎敬酒拜早年。

「王爺,吉祥如意…

「老人家,吉祥如意…

發現三位老人家年紀極大,彎腰駝背、白髮蒼蒼、門牙不全,但都還笑臉可掬,跖跋鶴翎急忙起身,道:

「不敢當老人家過來,應該是本王爺到你們面前敬酒才是…

為首那位老人家,呵呵笑道:

「「代王爺」今天是主角,你夠忙的,我們過來沒關係…

沒藏主簿指著他道:

「微臣與「代王爺」介紹一下,這位大老姓楊,他們家族來到中原幾百年,早已改了漢姓,但他們總不忘記他是黨項人,也念念不忘我西夏故國…

「王爺,你道楊長老多大年紀了? 他是黨項人在北京年紀最大的人瑞,他年高一百零三歲…

啊,天哪! 如此高壽,失敬、失敬,急忙叫人添了三張椅子,請他們三位長老坐下…

「啊,楊長老,您是我所見年紀最高的人瑞,以前我看到最年高的,也不過是七十幾歲,後來遇見「老王爺」,他是九十歲已經算是高齡了,今天鶴翎算是再開了眼界…

「稟告「代王爺」,另外高長老是九十八歲,余長老是九十五歲,他們聽說「代王爺」來到北京,都盼著出席今天的圍爐,要與「代王爺」共進年夜飯…

「難得,難得,本王再向三位長壽長老敬酒,鶴翎先乾為敬,三位長老不必勉強、隨意就好…

三位長壽長老淺嚐即止,那位高長老道:

「不道,「代王爺」如此年輕有為,我黨項人「新夏國」的希望,就全寄望在「代王爺」身上了…

畢竟年紀大,有點碎碎念了,不待人回答,他又說道:

「世人都以為長壽好,但我們三個老不死的,湊到一起談話,才知道我們都有同感,長壽並沒世上人想的那麼美好…

「哦,高長老,這怎麼說?

「長壽是一種壓力、甚至是傷心事及罪惡感的來源…

「這鶴翎就不懂了,高長老,怎麼說?

高長老啜了一口茶,道:

「大致上,人們都認可:先生先死、後生後死,雖不絕對,但一般皆如此認定,只是它不是鐵律,總有意外情形…

「所以,漢人有一句話說:棺材是裝死人,不是裝老人的…

沒錯,漢人確實是這麼說的,但這位老人家倒是開通的很,直說「死、死」的,毫不忌諱…

「你想想看,我們祖父母死的時候,我們年紀大多還小,不甚懂得悲傷…

「不錯…

「但年紀稍長,遇到父母過世,雖稍知傷心,但認為父母年紀大,就像瓜熟蒂落、葉枯花落那麼自然,傷心很快就過去…

「說的是…

「可是過一段時間,又漸漸發現,同輩或同齡者,如兄弟、堂兄弟、同窗同學竟也一個一個凋零,而自已居然比他們都長壽,或許暗中高興自己養生有道、得以健康長壽,但另一方面也會發現兄弟及舊識友人逐漸減少,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傷、憂鬱、寂寞孤獨感不時湧上心頭…

「忽然有一天,居然發現晚輩,或子女、或侄兒甥兒,竟然也有過世的,傷心之餘更覺奇怪了,甚至覺得荒謬可笑,眾人羡慕的長壽竟然需要承受恁大的心理壓力,甚至感覺長壽居然是一種罪惡,是否我的長壽消耗了本該屬於年輕人的資源、佔用了年輕人的生存空間…

「只要你繼續長壽,就不時會聽到比我們年輕者不幸的消息,接到「訃文」,告知比我們年輕的人前仆後繼的走了…

「只要你夠長壽,還沒失智,你的心靈都要繼續承受這種無形的壓力…

嘆了一口氣,道:

「像老朽,去年一下便失去了兩個孫兒輩,你說我們會活得愉快嗎?

卓鶴翎恍然大悟,點頭道:

「聽到高長老此言,讓鶴翎豁然瞭解以前從沒想到過的事,真是活到老、學到老…

許多人都點點頭…

「天祿館」的沒藏主簿含笑道:

「稟告「代王爺」,您該向這位楊長老賀喜,他去年又娶親了…

什麼,一百零三歲的長老去年娶親,那不是一百零二歲了? 在大家尚沉緬於傷感的氛圍當中,這句話給大家帶來驚訝與欣喜…

「哦,楊長老恭喜、恭喜…

楊長老呵呵的笑著,他有幾分口吃地道:

「「代王爺」,讓你見笑了,老朽這大把年紀還…

「不,不,不是見笑,是羡慕、是佩服,楊老,你且談談您的新娘子…

「呵,呵,我這位新娘子是我十幾歲時鄉間同在學堂讀書的學妹…

「啊,你們認識了八、九十年才成親…

「是的,聽起來有點可笑、有點荒謬、有點不可思議,是嗎?

「是的,楊長老請說詳細些?

楊長老眨著老花的雙眼,陷入回憶:

「那時我才十七歲,學堂新來了一位新學妹,她是個漢人女子,她嬌羞、溫柔、清純的像清晨初開帶著露珠的花朵,真是一位氣質不俗的清秀佳人…

「那年她十五歲,從教會的洋學堂轉學過來,聰明活潑、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明眸善睞,透露出幾分慧黠,當她看著你時,幾乎讓你屏息不敢呼吸…

「幾個月下來,我對她的觀察,在學堂裡她就像一顆耀眼的明珠,默默地放射出奇光異彩,其他的女同學都為之黯然失色,她是個新文化女性,她學過西洋來的新學問,像代數、幾何、西洋史地、西洋科學等等,不像一般的閨秀,把自己的生活圈子局限於閨房繡樓之內,只讀些詩啊、詞啊的,在她身上聞不到封建的氣息、看不到禮教的枷鎖…

「雪嵐,來學堂沒多久,就擄獲了我的心,但我遲遲不敢表達我的心意…

「她有如天上的月兒可望不可即,遠遠望之、心中想之、夜間夢之,幾個月後,經不住日夜思念的煎熬,耐不住那種相思的心痛,我終於下定決心,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將我的情意、我的愛慕都寫進信箋裡,揣在懷裡,等到第三天的課餘,瞅見她正與幾位女同學說話時,我鼓足勇氣,跑過去將這封道盡相思的信箋塞到她的手裡,紅著臉轉頭跑開…

「但是第二天,我上學堂時,卻發現同學們看著我都在笑,我莫名其妙、不知所以的走進教室時,發現我那花了一整夜寫出的情箋,竟被貼在教室的牆上,供大家欣賞…

「一下我怔住了,後面的同學哄堂大笑,一個同學更是糗我,他看著牆上的書信,大聲唸著我信中的句子:

「雪嵐小姐芳鑒:今夜明月皎潔、群星閃爍,地上晚風輕拂、林葉搖曳;秉燭提筆,憶及白天見妳或嫣然一笑、或低首蹙眉、或凝眸托腮、若有所思,忍不住浮想聯翩、心馳神遊,妳的倩影、妳的輕顰淺笑、舉手投足都令我朝思暮想、神魂顛倒而不能自已…妳能否感覺到我心靈的悸動,慈悲伸出纖纖玉手接納一個痴情少年的友誼? 紙短意長,恕不一一,謹祝 閨安 知名不具…

「他們的訕笑聲,把我羞的無地自容,我拎著書本衝出教室,跑到溪邊,坐在溪邊看著潺潺溪水,自個生悶氣:為何雪嵐將我花了一夜寫出的情箋,貼在教室的牆上,讓同學笑話,她難道不懂得一個少男的心意,我以為她是個美麗善良、溫柔體貼、善解人意的姑娘,即使不接受我的情意,也不該做出如此焚琴煮鶴的事,是我高估了她、對牛彈琴、是我表錯了情、是我一廂情願的單相思,於是她在我的心中漸漸變的醜陋…

「我對她心灰意冷,滿腔旖旎的情思化為一股憤怒,不再憧憬、不再期待,幾次相遇,她雖然想與我說話,我總是冷冷轉過頭走了開去…

「唉,那時少不更事,心胸未免狹窄,不知道過度美化與過度醜化,都是犯錯,甚至錯的離譜,以致錯過了人生許多美好…

「沒多久,我學業告一段落離開學堂,進入商行學做生意,後來聽說雪嵐也嫁人了,而我父母也一直催我成家立業,等王媒婆上門,我不置可否就接受了一段沒有憧憬的婚姻…

「牡丹,一個很平凡的女人就這樣走進了我的生命、我的家庭…

「牡丹她不是文化女性,不是個知識人,除了她的名字,她認不了幾個字,詩書琴棋一概不懂…

「當我要她一起欣賞晚霞落日時,她說:你提醒我做晚餐是吧?我去忙了…

「我要她陪我觀賞十五的月圓,她說:不就是平常的月亮嘛,有什麼好瞧的,快去睡覺比較實際些…

「我變得沉默、孤獨,但她忙於家務,也幫我生了子女,父母鄉人、街坊鄰居,沒有不稱讚她的,即使語言無味,我也不能嫌她什麼,生活變得無夢、無詩、無花、無趣,只有柴米油鹽與工作…

「雪嵐與我漸行漸遠,從我的夢中消失,兩人各自走在不同的人生軌道上…

「三十多歲的某一年過年,我回鄉省親,卻在元宵節看花燈時,居然遇見了雪嵐,她也回娘家過年,她顯得更成熟、更美,氣質更高雅…

「這一次她與我說話,我較成熟些吧,不再拒絕與她說話,畢竟我們不再年少,可當她提起當年學堂牆上貼的那封情書時,我說:別再提那事了…

「她說:不,我要說清楚,否則這個誤會永遠沒機會澄清…

「她說:那信不是我貼在牆上的,是你遞信箋給我時,被另一位女同學瞧見,不知她是出於嫉妬、還是惡作劇,她趁我沒注意時,偷偷拿去貼在教室的牆壁上,我第二天到學堂時才發現,聽他們說:你氣的發狂衝出教室去了…

「那時在學堂裡幾次看見你時,想向你解釋清楚,但你都轉過頭去,沒讓我有機會說清…

什麼? 原來是這樣啊…

「如果當年沒有發生這樣的誤會,或許今天兩人的婚姻就不是這樣子了?

「一個惡作劇,陰差陽錯地造成難以釋懷的誤會,多年一直放在心裡,我還以為我寬宏大量,早就原諒她了,但其實是我心胸太小了,沒給她機會解釋…

在座聞者,不由感慨;「代王爺」跖跋鶴翎心有所感、嘆了口氣,道:

「啊,人生終究無法完美,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一個小小的誤會,居然讓兩個少男少女就此擦肩而過;楊長老,我瞭解您的感受…

「她把事情說明白了,反而讓我唏噓感傷甚久,她笑著說:把誤會澄清了,我終於放下幾年來壓在心中的一顆大石頭,你也別懊惱了,事情都過去了十幾年,我也已經嫁作商人婦,也生了幾個兒女了…

「聽說,你也早成親了,有幾個孩子了?

「我說:我有二男一女…

「忽然話談不下去了,我那能不懊惱,我生起另一種憤慨、一種荒謬、一種遺憾感,人生難道就是這樣子嗎? 一次錯過,就永遠錯過了?

「分手後,雪嵐的倩影再次經常浮上心頭,她仍是十五歲時的清純、嬌美、靈慧的樣子…

「以後,每幾年我們於年假時回鄉,偶有幾次相遇,我總覺有許多話要對她說,但念及事情經過那麼多年,各有夫妻、各有家庭、各有子女,於是欲言又止、把話吞回肚裡,只是禁不住熱切地望著她,她也以一種理解的眼光回看我,似乎無聲勝有聲、盡在不言中…

「我們是同故鄉人,每年都會回鄉省親,次數雖然不多,但總有機會碰面,也可以交談幾句,她的夫婿知道我們曾經是學堂的同窗同學,也很具雅量的讓我們說話,甚至有時也過來談幾句…

「兒女都在長大,五十幾歲時,都有了孫兒孫女,那一年雪嵐她丈夫過世了,她開始守寡…

「我老婆牡丹是個好女人,她一生都是忙兒忙女、相夫教子、持家節儉,到了八十歲時,我們都有了曾孫,我那老太婆七十六歲也走了,而我像失群的雁子,更寂寞、更孤獨了…

「兒孫都各有事業、學業,忍耐不住那失去的憧憬與渴望,那一年遇見雪嵐時,我鼓起勇氣,對她提出重新交往甚至復合的想法…

「她直接就拒絕了:你不覺得這很荒謬嗎? 我們都是八十好幾年齡的人了,兒孫加總都有二十幾人了,這不是笑掉鄉人的大牙嗎?

「再次碰面又是過了好幾年,我再提出時,她不直接回絕,卻說:我曾私底下告訴我的兒女們,幾個女兒倒是贊成,但大兒子拼死反對,說:這會讓街坊鄰居笑話…

「我不死心,每隔幾年碰見,我總會再向她提一次,她口氣漸漸鬆動,但總有理由無法接受…

「前兩年我生病了,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她卻攜著她的女兒來探病,啊,老同窗、老同學,我們真的是夠老了,老的讓她的大兒子先走了…

「這一回她說了:我那大兒子也病逝了,我女兒鼓勵我接受你的感情,這一回女兒們、媳婦們、孫子、孫媳們都不再反對了…

「我說:是不是有點遲了,我病的夠重了,這一回只怕輪到我要走了…

「不,不,好不容易熬了這麼多年,你怎甘心就走了,你要好起來,你一定會好起來…

「不但我的兒孫侍奉我,她也常帶著補品禮品來看我、鼓勵我,奇的是,她的出現比藥還靈,她每來看我一次,我的病情就好一分,我不想死了,病也奇妙的慢慢好起來,甚至少年的輕狂、少年的憧憬、少年時代的夢都回來了…

「去年我倆終於成親了,在兩家一大群兒孫、曾孫的祝福下,把我們送進洞房,去年我一百零二歲,雪嵐一百歲…

「代王爺」跖跋鶴翎嘆道:

「好美、好浪漫的故事,這真是愛情長跑,跑了快一百年,這是真正的「百年好合」、「白首偕老」啊…

「多數人一生多少難免有些缺憾,能夠幸運有機會彌補缺憾的人可說是少之又少,或許您倆都夠長壽才有這樣的機會吧…

「是的,這是得來不易的老伴,我們常牽著手散步,看夕陽、看晨曦、看花鳥,珍惜著對方,我們知道我們的時間有限,正因為時間有限才彌足珍貴…

「年輕人不懂得珍惜身邊的一切,或許他們是時間太多了…

高長老亦道:

「不錯,不錯,等一個人知道珍惜與感恩,開始領悟到人生智慧的時候,大都年紀已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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