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魂記(119)

一一九、舉頭三尺有神明,人之將死其言善

清道光25年12月小1日戊子(1845年12月29日) 巳時

「鍾雄飛! 鍾雄飛,這裡有人叫鍾雄飛嗎?

奇了,「乩童」代言的神明「王爺」居然指名道姓,點名鍾雄飛;鍾雄飛全身一震,驚嚇出一身汗。

幾個「十大寇」的學子,包括:嚴珍珠、金正弼、田新友都回過頭來看著鍾雄飛,連石如蘭也大感驚訝的瞪向自己的老公,不,站在旁邊的人也都看向鍾雄飛…

「十大寇」都是新潮流的知識分子,對鬼神一向抱持否定的態度,今天除了嚴珍珠曾向「乩童」報過名姓外,沒有一人表達過自己的名字。神明「王爺」如何得知有人叫「鍾雄飛」的? 這一下顛覆了幾個人許多年建立起來的知識架構與世界觀…

嚴珍珠把鍾雄飛拉靠近神桌前,並教他如何回話,鍾雄飛有幾分尷尬,硬著頭皮道:

「弟子鍾雄飛…

「你知道卓鶴翎去了什麼地方嗎?

這句話撞擊到鍾雄飛內心痛處,他忽地全身打顫,嚅嚅道:

「弟子不知…

「乩童」彩繪的臉孔,忽然變得猙獰起來,口出怪聲尖叫著:

「你不知道,你說你不知道,鍾雄飛你不可做違心之言…

鍾雄飛一向輕視這些裝神弄鬼的「乩童」,可這會近在咫尺,卻覺作賊心虛,竟然生出一種不可言喻的恐怖感…

「弟子…弟子…不知道…

「卓鶴翎不是被你害的嗎?

這句問話像一聲巨雷打到鍾雄飛的頭上,連嚴珍珠、金正弼、田新友、石如蘭等人都驚疑萬分…

鍾雄飛嚇得結巴,一臉土灰,斷斷續續地道:

「不是…不是…不是我害的…

「還說不是!

鍾雄飛承受不住,顫抖地跪到地上:

「不是我害的…

「乩童」怪笑起來,呵呵呵,震懾人心地道:

「鍾雄飛,舉頭三尺有神明,你還不說實話…

鍾雄飛雙手摀住臉,聲音嗚咽,跪在地上道:

「是,是,是我害的,是我害的…

這句話讓幾個人都覺十分震撼…

「乩童」的聲音十分冷峻,道:

「說,你怎麼害的!

「不能說,我不能說…

幾個「十大寇」中人臉色凝重,他們本來絕不相信鍾雄飛會做出什麼事害學友卓鶴翎,但現在看來卻要推翻這個想法了…

「乩童」全身搖晃,兩手拍著神桌,兩腳在地上猛力地踏著,發出巨大的聲響:

「你不說是嗎! 你不說是嗎! 本「王爺」讓卓鶴翎與你對質…

喔,要把卓鶴翎叫來,他會來嗎? 大家互瞪一眼,又左右張望一下,期待著卓鶴翎會出現…

「乩童」全身劇烈地抖著、抖著,半晌,居然換了一個人的聲音,緩緩道:

「鍾學兄,我是卓鶴翎,我是卓鶴翎…

大家聽出來,這確實是卓鶴翎的聲音,但卻是出自「乩童」之口,極不搭調而詭秘的氛圍裡,幾個人像電流串過身體似的毛髮悚然,鍾雄飛更是慘叫一聲,說不出話來…

「鍾學兄,我是卓鶴翎,你把我害的好慘…

鍾雄飛一臉扭曲,痛苦道:

「我沒有害你,我沒有害你…

「那封信,那封信,你寫的那封信…

什麼信? 什麼信? 大家狐疑…

「沒有,沒有,不是我,不是我寫的…

「你寫的那封檢舉信!

檢舉信! 大家瞬間都明白了,一封檢舉信讓卓鶴翎在成親之日被一群捕快抓去坐牢,一樁美好的婚姻就此毀了,人也一去就沒回來過,至今生死未卜,難道檢舉信與鍾雄飛有關?

鍾雄飛說不出話來…

嚴珍珠向「乩童」問道:

「你真是卓鶴翎學兄嗎?

「是的,我是…

「卓學兄,你是說鍾雄飛寫了檢舉信讓你被抓去坐牢?

「是的…

嚴珍珠轉頭向鍾雄飛道:

「鍾學兄,你真的寫檢舉信陷害卓鶴翎嗎?

鍾雄飛結結巴巴,不知所云道:

「是、不是…不是…

大家都看出來他已慌亂沒說真話,但表情與肢體語言卻是欲蓋彌彰,附身在「乩童」身上的卓鶴翎聲音又道:

「鍾兄,你還敢不承認?

「而且看得出來,那封信你是用左手寫的…

鍾雄飛全身一震,他會左手寫字的事是沒有幾個人知道的,想起剛才聽到的那句話:舉頭三尺有神明;不由一臉土敗、垂頭喪氣道:

「你全都知道?

附身在「乩童」身上的卓鶴翎又道:

「你在檢舉信裡說我私讀禁書,這點我承認,但說我與白蓮教聯繫、密謀叛亂,那是誇大不實、聳人聽聞,惡意入人於罪啊,鍾學兄你居然誣陷一個同窗學友…

鍾雄飛掩著臉道:

「啊,天哪,你都知道了…

又聽卓鶴翎的聲音,道:

「若欲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鍾兄哪,我與你有何冤仇,你竟要如此陷害我?

「不,不,不是我要陷害你,是…是…

「是誰?

「是程子軒,是程子軒…

「程子軒? 你把責任推給程子軒?

「是程子軒嫉妬你要娶王素琴,他想當王員外家的女婿,王員外家有錢有勢…

程子軒暗戀王素琴是眾所皆知的,但大家不會想到他會出此下策,到了如此狠心陷害情敵的地步;剝絲抽繭似的,謎底一層一層解開了…

「程子軒要害我,為什麼由你寫檢舉信?

「是程子軒要我寫的,是程子軒…

「你推的一乾二淨,程子軒憑什麼指使你做這種事?

鍾雄飛像隻打了敗仗的公雞,痛苦地道:

「幾年前,我父親在世時,曾經欠下錢莊八百兩銀子,我爹還不出來,我不忍父親苦苦受逼,是程子軒幫我處理這筆欠款…

「因此程子軒要求你寫檢舉信?

「是的,我告訴他我可以用左手寫信…

「你用這種方式來答謝他幫助你還八百兩銀子的債務…

「是的…

「就這樣嗎?

不知道神明「王爺」或卓鶴翎知道多少內幕,但說出心裡的秘密可以減輕內心的負荷,這個心裡的負荷像一顆大石頭壓在心頭,壓得太久了;鍾雄飛脆弱地道:

「他還說服我可以幫我娶到如蘭…

這句話又引起一陣騷動,石如蘭鐵青著臉不說話…

「他交給我一包皇宮內院秘裂的「禿雞散」,我偷偷下在如蘭要喝的茶水裡…

「石如蘭終於嫁給了我…

石如蘭憤恨罵道:

「你是畜牲!

鍾雄飛抓著頭髮,痛苦地道:

「我錯了,「王爺」饒我,「王爺」饒我…

「鶴翎,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

「如蘭,原諒我…

他涕淚俱下,情緒幾近崩潰,幾年來,這個心頭的擔子早就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來,一向樂觀開朗、口沒遮攔的鍾雄飛,這兩年變得鬱鬱寡歡、少言少語,卻在今天一齊宣泄出來…

他扒跪在地上哭泣著,不知多久才抬起頭來,「乩童」、「桌頭」、一些群眾及幾個「十大寇」的好友都走了,只有老婆石如蘭還在,她站在旁邊低低飲泣著…

「如蘭,原諒我,原諒我…

石如蘭恨恨道:

「我不知道你這麼惡毒,你害死了鶴翎,鶴翎死了嗎?

「我不知道他死了沒,我可不是真要他死的…

「但你這樣陷害他,他還能活嗎? 你毀了他的婚姻? 素琴嫁給程子軒會幸福嗎? 連卓媽也失蹤兩年不知去向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你在我喝的茶水裡偷偷下藥,鍾雄飛,看你幹了多少壞事?

「程子軒這幾年接近穆彰阿,成為「穆黨」的核心份子,他自甘下流、貪圖富貴,你也跟著下作起來,我們「十大寇」不是新潮流知識份子嗎? 我們不是說好要站在林則徐大人這邊嗎? 我們不是反煙抗英的嗎? 我們不是要為國為民做一番事業的嗎? 怎麼你們竟都靠向穆彰阿,忘了以前的理想與抱負?

她說得激動像連珠炮似的,卻看到一個鄰居阿婆牽著鍾媽的手慢慢走過來,鍾媽邊走靠近邊道:

「你們小倆口又在吵架嗎? 光顧著吵架也不來帶我,把老娘丟在那兒不管了,戲台下的人都散了,只剩下我一個人…

—————–

清道光25年12月小11日戊戌(1846年1月8日)

程子軒一向是孤獨的、甚至是孤僻的,他不喜歡到任何「十大寇」學友的家拜訪,對於許多舊友他總避不見面,放棄了以前的理想與抱負,接近穆彰阿求富求貴,甚至以檢舉的手段陷害卓鶴翎,讓學友於新婚之日去坐牢,而自己娶得王素琴,內心不無愧疚之感,實在不太願意去面對任何一位「十大寇」中的老學友,但今天卻不得不去鍾雄飛的家…

他提著一盒十分花錢的伴手禮,石如蘭開門見了他,冷冷地道:

「程先生,你來寒舍做什麼?

奇了,石如蘭不稱呼他學長、學兄等,為何顯得這樣生疏、這樣冷漠,他道:

「如蘭,你怎麼了?

石如蘭恨恨道:

「程子軒,你做的事我們都知道了,你別來我們家,你請回吧…

以為石如蘭不認同他接近穆彰阿,他道:

「如蘭,聽說鍾學兄身有微恙,子軒特來拜望他…

「程子軒,我家不歡迎你,你回去吧…

臥室內傳來鍾雄飛的聲音,顯得虛弱而嘶啞:

「誰呀? 如蘭你與誰在說話?

看到石如蘭緘默不答,乾脆自己報上姓名:

「雄飛,是我呀! 學弟程子軒來看望你呀!

房內一陣靜寂,半晌,鍾雄飛才道:

「子軒兄,是你呀,如蘭讓他進來吧…

石如蘭狠狠瞪他一眼,讓開身子,程子軒不傻,意識到石如蘭對他的敵意,但對鍾雄飛他有信心,鍾雄飛是他的人,自己曾私底下支助過他,讓他賺了不少做「白手套」的錢,兩人還幹了一些見不得陽光的事,兩人已經是一條船上的人,這種情誼非同一般…

可是見到鍾雄飛時,他不由嚇了一跳,怎麼才多久沒見面,鍾雄飛彷彿變了一個人似的,蓬頭垢面,臉上鬚鬍不整,兩眼無神,臉頰瘦削,氣若遊絲低沉地道:

「程學兄,你來了…

「雄飛,你是怎麼了,才幾天沒見,你怎的變成這樣?

「我聽說你病了,可才幾天的光景,你怎像得了什麼重病似的…

鍾雄飛連連嗆咳了幾聲,等咳嗽稍歇,他望向石如蘭,道:

「石蘭,你去忙你的,我與子軒說些話…

石如蘭不太高興地離開,他繼續道:

「子軒哪,我病了,我快死了…

「雄飛別瞎說,咱們年紀輕輕,就是有病也不會得什麼了不起的病…

又連咳幾聲,指了指自己心口部位,沙啞道:

「我是心病沒藥醫,我該死,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鶴翎,我對不起如蘭,我該死…

「別胡說,怎麼又與鶴翎有關係?

「子軒,我們的事他們都知道了…

心中「怦」一跳,問道:

「什麼事?

「咳,咳,我們寫檢舉信陷害卓鶴翎的事…

「什麼! 」

程子軒驚訝的站立起來,有點口不擇言:

「這事你知、我知,沒別人知道,不會是你說的吧? 你用左手寫信,也沒幾個人知道你會左手寫字,你不說應該沒人會知道…

苦苦一笑,比哭還難看:

「是我說的…

「你對誰說的?

「是廟會裡,神明「王爺」附身於「乩童」身上問我的,好像神明什麼都知道似的,甚至指名要找鍾雄飛…

「雄飛,你什麼時候信這一套,這些鬼呀、神呀,都是愚夫愚婦才信的玩意,我們是新潮流的知識份子,怎會相信這一套?

「起初我也是這麼想的,可一切一切讓我不得不信呀!

又咳了幾聲:

「神明居然直接叫出我的名字鍾雄飛來,我先前並沒報上名字呀…

「甚至祂直接說出是我害鶴翎的…

「我當然一直否認,但祂說:舉頭三尺有神明…

「你該一直否認呀,你一定碰上神棍什麼的?

「是的,我一直不說,但祂卻叫來卓鶴翎與我對質…

「什麼,卓鶴翎也來了?

「不,卓鶴翎本人沒來,是卓鶴翎的魂靈附身於「乩童」身上與我說話…

「什麼? 你越說越玄了,我不相信…

「「乩童」的聲音從神明「王爺」變成鶴翎的聲音,連如蘭、珍珠、正弼、新友等人也聽出來,那聲音是鶴翎的沒錯…

半信半疑,信心動搖了:

「什麼? 嚴珍珠、金正弼、田新友都來了…

「是的,程子軒哪,你說這世界有沒有鬼神這回事?

程子軒不答,鍾雄飛道:

「他們說他們連續幾天夢見卓鶴翎要他們那一天來參加廟會,一人做夢也就算了,卻是三個人一連幾天做相同的夢,鶴翎在夢中囑咐他們務必來看廟會,真是詭異極了,他們都覺得不可思議,於是相約來看廟會…

鬼扯蛋! 程子軒不相信,但怎會有這種事,嚴珍珠、田新友、金正弼他們應該是不會說謊話的,尤其更不可能大家聯合起來說謊話,難道這世界真的有鬼?

「我與石如蘭是陪著我娘去看廟會的,沒想到與嚴珍珠、田新友、金正弼等不期而遇…

「然後就看到「王爺」顯靈了,天啊,這世界難道真的有鬼神這回事? 啊,子軒,那一天我崩潰了…

「卓鶴翎的魂靈直接說出:是我寫檢舉信害他的…

「並且說:是我用左手寫的…

「連檢舉信裡的內容他都知道,說他私讀禁書是真,但說他與白蓮教聯繫、密謀叛亂,是惡意入人於罪啊,他指責我居然誣陷一個同窗學友…

「你有沒有說我程子軒也有關係?

「是的,我都說了,對什麼人我都可以不說實話,但對神明,對卓鶴翎的魂靈,我可不敢欺瞞…

程子軒只覺兩手心冰冷,兩腳發軟…

鍾雄飛一臉痛悔,道:

「我快死了、我見鬼了、我對不起許許多多人,我活得好累好累啊,是我大限到了吧? 讓我見到神明、又見到魂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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