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魂記(115)

一一五、終日打雁被雁啄,惡人自有惡人磨

清道光25年11月大19日丙子(1845年12月17日)申時

「北京弈園」二樓廂房做為賽棋的「弈棋室」。

跖跋鶴翎禮貌的點頭告辭了;賸下程子軒痛苦的、軟弱的坐在椅子上,腦筋空空洞洞的瞪視著棋盤…

11月15日輸了第一盤…

11月17日輸了第二盤…

今天11月19日輸了第三盤…

這是第二度交手了,對於心思靈敏的弈者來說,棋是一種語言,而程子軒就是知弈之人,他在15日第一盤棋,就發現到跖跋鶴翎的棋,像是充滿了憤怒,每一著棋都似刀刀入骨、針針見血,與上一回後三盤的平淡乏味、不與人爭之棋意迥然不同,不到一百五十手棋,自己見大勢已去,只好棄子投降…

17日那一盤棋,自己再度布下套手,沒想到跖跋鶴翎,好像什麼都知道似的,全然不受誘引地落入圈套,及早就避開了,最後又讓他一子勝…

今天19日更奇怪了,跖跋鶴翎居然佈下套手,自己下了幾十手後才驚覺這種布局有幾分印象,才恍然大悟這是「江湖套手」中第一零八式的「聲東擊西回馬槍式」,但因自己對「江湖套手」中第三冊完全不熟,意會到跖跋鶴翎竟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時,已經陷入無法挽回的局面了,這是多麼諷剌呀,自己一向以「套手專家」自許,沒想到今天反而掉入「套手」而不自知,而這「套手」居然是出自所擁有的「江湖套手一零八式」諆譜中…

讓自己心情大亂的就是這點了,這「江湖套手一零八式」不是海內孤本,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嗎? 這個西域胡人怎可能會這一式「套手」的? 是他也擁有這一套棋譜嗎? 但關夫子不是曾經說過,這套棋譜絕無流傳在外,關夫子是不會騙人的…

還是他遇見過關夫子,是關夫子傳授他的? 但關夫子也只懂得第一冊的三十六式,比自己還不如呢? 或這個跖跋鶴翎是巧合下出來的? 有可能嗎?

在情緒不安中,這局棋下得一敗塗地、潰不成軍、讓人不忍卒賭…

問題是:這次賭資是借貸來的,自己多年積蓄購買下來的莊園要讓給錢莊了…

奇怪了,這個跖跋鶴翎不是下輸給好幾位棋力一般的棋友嗎? 他怎會具有直落三贏我的棋力?

難不成,他是我棋枰上的尅星,他的棋風正好把我尅的死死的,他常輸給別人,偏偏就只贏我一人?

或是,他假意輸給別人,就等著我上鉤? 想到這一點,程子軒不由全身打了一個顫抖,難不成我遇上老千? 把我當成一頭肥羊宰,他扮豬吃老虎,他是狼,我成了羊,他輸別人都是幾兩銀子,贏我卻是五萬兩銀子,不,不,加總已是十萬兩銀子了…

不會吧,我程子軒的棋力少有敵手,誰能把我當成羊? 我不把他當羊已經夠客氣了,但事實擺在眼前,這一回我連輸三盤了,連個翻盤的機會都沒有? 全北京的棋迷,不,是全國的棋迷都笑死了…

門輕敲一聲,侍衛長范建岳臭著一張臉走進來,還沒坐定即道:

「程師爺,你是怎麼了? 怎麼直落三被打下來,這個胡鬼子的棋有這麼厲害嗎?

聽出他的聲音充滿揶揄,程子軒沒好氣地道:

「輸就輸了,我還有什麼可說的?

「你說的倒稀鬆平常,咱們輸的銀子跟誰要去?

「那我怎麼辦? 我程子軒輸的更慘,我的莊園現在要換主人了…

對了,這個軟腳師爺輸的是以萬計,比自己多太多了,范建岳的臉色稍稍緩和,但只一剎那,他又道:

「程師爺,屬下告訴你一件你可能不想聽的事,這事發生在昨夜,為了怕你下棋分心,所以沒敢早告訴你…

程子軒臉色再度凝重,問道:

「什麼事?

「那個糟老頭,即趙捕頭昨天夜裡被救走了…

「什麼!

程子軒站了起來,一臉詑異:

「誰吃了熊心豹膽,敢來劫我們的人?

「這怎麼有可能? 他不是被你關在那間民宅後花園的地下秘室嗎? 還有專人看守呢? 外界誰會知道那民宅裡關著一個人? 甚者,誰知道關著的是趙捕頭?

思索一下,問:

「范兄,你怎麼知道是被人救走的?

「有人從外面小巷挖地道直通後花園的地下秘室,神不知鬼不覺把人救走了…

「哦,那是真有外人把糟老頭救出去…

「沒錯,這地道甚長,至少需有三、四個工作天才能完成,且不只是一、二個人手就能夠辦到的…

程子軒沉吟道:

「挖地道有種種困難,譬如挖掘之人必須確定知道地下秘室的位置,否則挖錯方向就做白工了…

「連續挖兩三天,總會產生噪音,怎會不被你那民宅的手下發現呢?

「這一點,范某倒是查過了,那幾天民房後巷連續上演了好幾天的野台戲,鑼鼓聲、觀眾吵鬧聲正好遮掩了挖地道的聲音…

「哦,因此可以推斷,對方乃是有組織、有計劃的救走糟老頭,他們到底是何方神聖?

「這就是最頭痛的地方,咱們連對方的身份都搞不清楚,我們完全處於挨打之局,一點反擊的機會都沒有…

這句話讓程子軒心有戚戚焉,這有幾分像是下棋掉入「套手」中的感覺…

「范兄,你不要長他人威風,你手底下不是有很多能人高手嗎?

「是的,范某已著人調查了…

又有人敲門,進來的是「程宅」自家的家僕阿保,程子軒疑道:

「阿保,你來這裡做啥?

「少爺,家裡出事了?

「什麼事?

「家裡遭竊了,有扒手來偷東西…

「哦,丟了多少東西? 多少銀子? 素琴有點過麼?

「少夫人說初步點過,好像沒丟什麼東西? 銀子也沒少? 似乎那扒手的目標是少爺的書房,因為書房的門被打開了…

心裡一跳,程子軒再次覺得詫異,忖道:難道是個雅賊,他想偷書?

喔,不得了,我那書房裡有許多東西是不能見光的,那比銀子重要多了,可千萬丟失不得啊,很快又鬆了一口氣,啊,重要的東西都放在書房裡牆壁上的暗屜,鑰匙也一直在我的懷中,這扒手能偷到什麼東西?

侍衛長范建岳關心道:

「師爺,是不是要回家去檢視一下?

「不,書房應該沒什麼東西好丟的? 阿保,你先回去,跟少夫人說我晚點回去,我還有話與這位范大爺說…

阿保走了,他轉過頭來,問道:

「范兄,你曾說這個跖跋鶴翎,你都派人盯著…

「沒錯,這個胡狗子一直都在我的掌握中,決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今天棋賽結束了,我已著人踩著他的盤子,並且逮到機會就要動手了…

「哦,范兄準備下手了…

「是的,今天程某已經加派人手,只要跖跋鶴翎一離開鬧區,就請他來見我一趟…

「范兄你派的人可靠嗎?

「他們都是我的心腹,拳腳功夫一流,也都受過我的好處,可靠極了,今天的事十分重要,自是要信得過的人來辦哪…

「師爺,你輸棋的損失都可以要回來,也不讓穆中堂有損失,讓你可以交待過去…

啊,這滋味可真不好受,輸了棋,輸了采,居然要靠范老大用這種殺人越貨的方式討回來…

程子軒啊,程子軒,你是讀過「羅織經」的人,早就不是個什麼正人君子了,要幹就狠狠的幹到底吧…

「呵,范兄,這一回我算是欠你一個人情了…

「哈,師爺,咱們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你別說了,咱們同享富貴,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咱們坐下,先喝茶,再讓老丁送晚飯過來,搞不好,很快就有回報進來…

「程師爺,你知道外邊怎麼說你嗎?

「說什麼?

「說你程子軒棋力高,絕對是「北京棋王」沒問頸,但那胡鬼子跖跋鶴翎卻是你天生的尅星,你想想,他與旁人下棋都輸了幾百幾千兩銀子了,偏偏兩次五局賽都贏了你,寧非怪事?

苦笑一下,或許是吧,既生瑜,何生亮? 跖跋鶴翎,你還能活多久?

聊天之間,飯菜來了,吃完了,碗盤收走了,繼續談話聊天…

話說兩頭:

小黎年紀不大,人卻聰明機靈,很得范老大的信任,由他率著幾名殺手負責跟蹤跖跋鶴翎,這個五旬年紀紅鬍子的胡人從「弈園」一個人走出來,跳上一輛馬車,向著「四海居」客棧輕快的奔去,幾個人也紛紛上馬…

多日的跟蹤,對於跖跋鶴翎的路線早已瞭然,果然馬車慢跑了約一刻鐘後,便已到達「四海居客棧」,跖跋鶴翎跳下馬車,馬車夫老賀駕著馬車自行走了。

跖跋鶴翎看了一眼「四海居客棧」,似乎不想走進去,轉頭看著鄰近的商家,好極了,這廝今天不急著進入客棧,他想幹啥? 聽說他這幾天連續三盤棋都贏了,心情愉快,想小小地慶祝一下? 買什麼吃的,打打牙祭?

果然他進入一家「武田日式料理」,這家料理店聽說是東灜來的浪人開的,遠遠見他點了幾道菜,坐在板凳上等著上菜,咦,這胡人居然會吃日本料理,也真奇怪,還真懂得享受嘛,咱幾人餓著肚子看你享受晚餐,罷了,讓你做個飽死鬼,待會就送你上路…

這一等就是半個時辰,天色暗了,跖跋鶴翎走出「武田日式料理」店門,在門口兩手張開,伸了個懶腰,哼,一副酒醉飯飽、心滿意足的樣子…

天暗了,路上行人更少了,小黎做了個決定,向後面手一揮,道:

「老豹,你將他請到那條巷子…

應了聲是,立即一人走向跖跋鶴翎,靠近了並低聲道:

「老鄉,借一步說話…

跖跋鶴翎沒出聲,上上下下打量著老豹,在不太亮的店門口看到老豹兩眸閃動著陰騺的眼神,擺了個請的手勢,繼續道:

「跖跋先生,你跟我來,我兄弟找你說話…

跖跋鶴翎還是沒說話,他看懂手勢,點點頭,跟著老豹走向另條暗巷,幾人看到事情似乎順利,高興的散開準備前後包抄,小黎向一人道:

「備好馬車,準備隨時押人去見老大…

那人應了是,跳上一輛馬車待命…

跖跋鶴翎與老豹走進巷子,整條巷子無其他人,他左右看看,好像發現不太對勁,小黎出現了,小巷另一頭也出現了兩條影子…

小黎道:

「跖跋先生,我家范老大請你去見他一面…

跖跋鶴翎沒說話,他繼續道:

「我們知道你漢語講得很溜,你別以為悶聲不響就可以裝做聽不懂我說的話…

「上馬車吧,巷子外有馬車備著…

跖跋鶴翎仍沒應話,只是他身子一閃,居然想跑,老豹機警地馬上追了上去…

咦,小黎喝道:

「大夥兒,小心了,這廝想跑…

前面那兩人包截過來,但跖跋鶴翎身子滑溜的像一條鰻魚,又從兩個人身側閃了過去,幾個人急起直追,這胡人身手不錯嘛,不像只會下棋而已…

小黎大聲道:

「別讓他逃了,老豹,你的飛鏢…

「是!

顯然他們可不在乎跖跋鶴翎是生是死,只要把他撂倒逮回去交差就可以了,跖跋鶴翎生似背後長了眼睛,身子轉折幾下,兩枝飛鏢都從身側掠過去,落空了…

發現這胡鬼子並不是那麼好相與,幾個人兵刃都出手了,跖跋鶴翎忽地手往地上一甩,於是地上冒出煙來,霎時煙霧彌漫,幾個人暫時停步,各自拿著隨身兵刃護著自己的面門,並摒息待得煙霧稍稍散去,發現跖跋鶴翎居然消失不見,敢是他藉著煙霧掩護已跑得不知去向…

小黎叫道:

「快追!

幾個人分不同方向追去,但半刻鐘不到又都折回馬車旁,小黎道:

「不好,這廝滑溜的緊,讓他給跑了,不過跑得掉和尚,跑不了廟,大家快到「四海居客棧」,看他是否回客棧拿行李,還有機會逮他…

但是沒多久,幾人失望地從「四海居客棧」走出來,老豹罵了聲:

「X他奶奶的,他只留下幾件尋常衣物,看是不會回來了,大家都說他是有錢的馬販,怎的他的行囊如此寒酸? 難不成,他早就準備隨時走人…

「他不是有兩名僕伇嗎? 怎的,今天都沒見著…

老豹恨聲道:

「之前的情報都不正確,誰說他不懂功夫,身手還挺俐落的…

一人道:

「他只是跑得快罷了,功夫不見得厲害…

小黎道:

「不,不,咱們回去自是要把他說得厲害一點,否則怎生向范老大交待…

老豹道:

「沒錯,范老大的脾氣大家都知道,說厲害點,否則大家臉上掛不住了,大家總該留點面子…

幾個人點點頭,沒精打彩地返回「北京弈園」,正等著好消息的范程兩人,一時不能接受,范建岳暴跳如雷,大聲罵道:

「你們全是飯桶,幾個人請不回一個胡鬼子…

罵完之後,他卻陷入沉思,緩緩道:

「你們說,他放出煙霧,然後借機逃跑…

「是的,沒錯,他是這麼個逃法的…

看大家點點頭,他慢慢道:

「難不成這是傳說中的「忍者逃遁術」?

老豹叫道:

「老大猜的好,大家怎沒想到?

「好你的頭,他是個胡人怎有可能懂得這種東瀛的「忍者逃遁術」,是不是你們大家湊著編出來的故事?

「不,不,他真是這麼逃的…

「還有他是到「武田日式料理店」用餐的…

「哦,難不成他在寧夏就會吃日式料理,那他真是會享受,是個西域土皇帝…

「反正大家繼續追查,查到逮到他的人重重有賞…

這一回程子軒不敢跟侍衛長范建岳發脾氣,自個一肚子氣地回到他的「程宅」,他二話不說就衝向他的書房,掀開壁上的掛畫,發現:那暗屜已被打開,重要東西全被拿走了…

急的他一下快昏死過去,癱坐在地上,喃喃道:

「怎有可能? 怎有可能? 怎會這樣?

這是那裡來的扒手,如此內行,這個屜櫃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別說其他僕傭,連王素琴都沒給知道,這扒手卻像我程子軒肚內的蜖蟲,把我不能見光的東西都給搜走了…

「江湖套手一零八式」、「羅織經」、「和珅公行誼手抄筆記」…這些東西都還不打緊,就是那一本筆記抄本會要了我的命哪,老天,這可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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