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魂記(114)

一一四、夢魂曾受指導棋,回報尋還秘棋譜

清道光25年10月小16日甲辰(1845年11月15日)戌時

「尹宅」,是北京棋界的耆老尹龍眠的住所,是一個不起眼的民宅,既不豪華、也不寬敞,但十分溫馨,許多棋友都喜歡來這裡手談、喝茶、聊天,尹龍眠夫婦及兒子媳婦都會熱誠招待,奉茶、奉點心絕不會少,甚至還會招呼吃一餐便飯…

但今天戌時,尹家的客廳卻靜悄悄的,只坐著兩個人…

尹龍眠向另一人道:

「河柳老弟,稍安勿躁,那位跖跋先生說好今日戌時來舍下過訪,算算時間應該也快到了…

那位河柳老弟,是一個五旬開外的老者,較尹龍眠年輕甚多,但也已鬢髮俱白,穿著文人裝束,氣質高雅、一派斯文,可現在臉上露出十分企盼的神情…

「尹老哥,你說跖跋先生年紀與我差不多,最奇的是臉上長著紅鬍子…

「是的,沒錯,這是他臉上最突顯的特點,還身體健碩,不像一般中原人的文弱,等他來你就知道了…

「唉,尹老哥,你別怪我心急,老弟我就是想會會這位長著紅鬍子的跖跋先生,他一個胡人怎有這樣的棋力,可以擊敗程子軒?

「五局棋,頭兩盤他皆以一子之差輸掉,後三盤又都以一子之差贏了程子軒,實在讓人想不透怎會如此終局且有五局之多…

「呵,河柳老弟你問我,我問誰? 老夫當棋證這多年,也從來沒見過這種怪事…

「這五局棋我都詳細打譜過,有一個發現,頭兩盤跖跋先生下得大方華麗、很具氣派,與後三盤的著法風格全然不同,生似是兩個不同人的棋路,天下怎會有這種怪事?

河柳喃喃自語,又像是說給尹龍眠聽的:

「大致來說,一個人的棋風應該十分穩定,尤其是在這種大比賽的場合,誰都會拿出真本事與對手拚搏,棋風應該是隱藏不住的…

尹龍眠點頭道:

「沒錯,老夫也有這樣的懷疑…

「那,河柳老弟,你認為兩種棋風孰優孰劣?

「這就難說了,前者大開大闔像是個使大刀的英雄俠客,後者初看平淡乏味,卻像個歷經滄桑、閱歷老到的老者高僧,將一切絢爛歸於平淡,此盡得老子道德經說的:「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的精髓…

「河柳老弟,你真是知棋之人,還是你有學問,如此評棋真是說到老夫的心坎裡了,老夫做為棋證,在旁觀棋的感覺就是如此,可我卻無法形容的如此貼切…

「哦,尹先生也是棋道中的大家,竟亦有此同感嗎?

「正是,正是…

「當我看到他第一著下在「天元」的那一局,他既不像英雄、也不像俠客,倒像是一位對天地宇宙已經瞭解透徹的大師級人物,直可與老子、莊子等人相比肩了,程子軒的棋處處滯礙難行、腹背受敵、無法擺脫…

外面傳來馬車停下的聲音,然後又聽到馬夫吆喝與馬嘶叫聲,沒多久,一個可愛的小男童蹦蹦跳跳著進來,嚷著道:

「爺爺,客人來了…

這是尹龍眠最小的孫子,他牽著小孫子的手與那位河柳老弟起身迎向門口,聽到門口說話聲:

「跖跋先生,家父已經在客廳等候了…

那是尹龍眠的小兒子尹立峰已經陪著跖跋鶴翎走進大門,雖是胡人他看來卻深懂漢人禮數,見了尹龍眠便抱拳行禮,道:

「跖跋鶴翎見過尹前輩…

尹龍眠拈鬚含笑道:

「跖跋老弟不必客氣,來,老夫幫你引見一下這位河柳老弟…

河柳老弟抱拳道:

「敝姓關,見過跖跋先生…

「這位關夫子是我小孫子的棋老師,他聽聞跖跋先生與程子軒五局棋交手的情況,對跖跋先生頗為心儀,要求身為棋證的老朽為他引見…

「不敢當,不敢當,僥倖而已,哦,關夫子必是圍棋高手…

「那裡話? 跖跋先生,不才關某其實有事請託,待會再說,待會再說…

咦,素昧平生,卻有事相託,沒弄錯嗎? 是想手談幾局吧? 或許吧…

兩人又寒暄幾句,跖跋鶴翎奉上一盒見面禮給主人家,尹龍眠謙辭一番,最後還是收下,於是奉茶請落坐,一般客套禮數不在話下…

跖跋鶴翎笑問道:

「尹老先生相召,不知有何見教?

尹龍眠仔細打量著眼前這位西域來的貴客,微笑道:

「相召不敢當,只因老夫做為棋證,見到跖跋老弟忽然想起一位故人,老夫與這位河柳老弟本應前往拜訪,只是令介說:「四海居」來往之人十分複雜,還是由跖跋先生親來舍下拜訪較為恰當…

「是的,我跖跋某落腳於「四海居」,發現不時有人窺探跟蹤,中間固有好奇之棋友多人,此尚可理解,但另有許多不知身分者,實是困擾…

尹龍眠點點頭道:

「跖跋先生能夠蒞臨寒舍,頓使舍下蓬蔽生輝,老夫更是無任歡迎哪…

「不敢當,只是…

「有幾件事想請教跖跋先生…

「請說…

「請問跖跋先生可認識一位李孚德老先生…

「哦,尹前輩認識我黨項族之大首領李孚德先生?

「是的,多年之前,我尹某人曾受李孚德老先生濟助,之後再也沒看到李老先生,我一家幾人實是感恩戴德,不知何以回報? 當時沒有留下聯繫地址,因此失之交臂,心中深感遺憾…

腦海中閃過老王爺傳來的訊息,但與老王爺的這段關係,一時不知如何說起,思索半晌道:

「李孚德先生既是我黨項族的大首領,亦是我跖跋鶴翎的恩師長輩,尹前輩就不必掛在心上了,當年下那五盤棋,尹老先生的棋力亦屬高手之流,那七百兩銀子是尹老先生應得的…

「咦,跖跋先生居然知道如此詳細,那李孚德老先生真是您的老師了…

「是的,李老師待我深厚,他的一切鶴翎都知之甚詳…

「好,那老夫就直說了,下完那五盤棋得到李老先生七百兩銀子的采金,解了我家的燃眉之急,但事後老夫仔細回想,得到一個結論…

「哦,請說…

「老夫再三思索之後認為,李孚德老先生的棋力實在老夫之上,後面那三盤棋乃是李老先生放水的…

跖跋鶴翎沉吟道:

「尹老先生竟把此事放在心裡這麼久,顯見尹老先生真是個有心人,我恩師贈金之舉亦甚值得了,那鶴翎就說白了…

「當時家師李孚德先生來京遊賞,曾在茶館飲茶與茶館主人老吉閒聊,得知一向在地方急公好義的尹先生四處借貸、顯然陷於需款孔急的窘境…

「又聽得尹先生之棋力在當地是出了名的強手,於是家師李孚德先生想與尹先生手談數局,並奉上七百兩銀子以解尹先生之急…

尹龍眠與河柳老弟不禁動容,尹龍眠以手拍膝道:

「果然如此,老夫數年之推想並無差錯,但當時李孚德老先生與尹某人素不相識,怎會如此慷慨出手、解我家之危難? 七百兩銀子並非小數目啊…

啊,這何奇之有,孚德老王爺還把西域第一美女紅艷無雙借著賭骰子巧妙的輸給我呢?

「尹老先生無庸介意,我老師認定尹先生為棋友,於地方上一向講義氣,老師尊重尹先生哪,並認為值得花七百兩銀子結交尹前輩,才如此做的…

「啊,李孚德老先生真是奇人哪…

重金濟人,又顧及受者之顏面而故意輸棋,事後又不求回報,這真是古君子、古俠客之風範;尹龍眠與那河柳先生都不禁讚嘆,尹龍眠道:

「敢問李孚德老先生,他可安好?

這又不知如何回答了,孚德老王爺的靈魂正附託在我身上呢,啊了半天,答道:

「是的,他老人家尚稱粗健,只是年紀大了,隱居於寧夏銀川,久已不理世事了…

「哦,那就好,那就好,老夫真想前往拜謝他的大恩大德…

「北京到銀川可是路途遙遠哪,尹老,您的年紀恐也不適合如此長途跋涉,您老的心意我會帶給家師就是了…

這事算是告一段落了,尹龍眠指了指那位河柳老弟,向跖跋鶴翎道:

「還有一事,這位河柳老弟有話向你說…

話沒說完,那河柳老弟已經跪在地上,跖跋鶴翎一驚,忙起身扶他,道:

「這是怎麼回事?

河柳老弟之舉連尹龍眠也十分驚訝,兩人一起扶起他,他緩緩起身道:

「跖跋先生,我實有一事相求…

跖跋鶴翎瞪大眼睛,道:

「先生,請說什麼事…

河柳先生道:

「這事說來十分荒謬、也十分離奇,恐怕尹老與跖跋先生皆難置信,事情是這樣的…

「多日前,逝世多年的先父竟然託夢給我,說近日北京來了一位圍棋高手,此人來自西域,一臉紅鬍子,要我求得此人相助,事必可成…

「沒多久就聽到跖跋先生與程子軒棋戰的消息,且相傳跖跋先生果然長得一臉漂亮的紅鬍子…

「幾日戰局下來,跖跋先生居然擊敗近年棋名遠播的程子軒,讓我十分驚訝,認為先父的託夢竟不是無稽之談…

這一說,尹龍眠與跖跋鶴翎皆大感驚奇,問道:

「請教令尊大名?

「家父關山月…

關山月、關山月,啊,是一位已不在人世的圍棋高手…

「是的,家父生時是一位圍棋名家…

「我跖跋鶴翎能幫你做什麼事?

「家父生前著有一套棋譜,叫做「江湖套手一零八式」…

啊,想起來了,程子軒家的書房裡不是就有一套「江湖套手一零八式」三冊嗎? 自己曾經快速閱讀過呢…

「這套棋譜並不對外流傳,先父之意只將此套棋譜留給關家後人…

「它是先父關山月生前花了幾十年心血所輯,棋路皆以套手取勝,憑著這套棋譜讓我父生前在棋壇打下盛名…

點點頭,一切瞭然於心,關河柳繼續道:

「跖跋先生與程子軒的第五局,程子軒之布局就是我父關山月「套手一零八式」中第四式稱為「養套殺屠龍式」,用意在將對手的棋套牢養肥養大,變成一條大龍,然後予以剿殲…

「沒想到,這一局棋竟然被跖跋先生以棄子、反打、滾打等手法破去…

「家父所設計的「養套殺屠龍式」棋局,如此詭譎,居然被如此破解,河柳拿到先生與程子軒的棋譜後立即打譜,擺譜至此不禁拍案叫絕,十分佩服跖跋先生的棋力,照說對局時間有限,跖跋先生竟能一眼看穿該套手的奧妙,並予破解,真令人佩服之至…

「呵,那也沒什麼,跖跋某人不過僥倖而已…

「不然,關某對家父所創棋局具有十分之信心,從前以「江湖套手一零八式」打譜時,亦曾嘗試站在對手的立場設想,尋思破解之法,但即使能夠勉強逃過大龍被屠,也已居敗勢,難以挽回大局…

「那是在閒暇擁有棋譜之時之思考尚且如此,不知跖跋先生何以能在臨弈之時,將該式套手「養套殺屠龍式」破解的如此漂亮? 若非知道該套棋譜並無抄本外流,老弟我還以為先生曾經深研過「江湖套手一零八式」哩,但這是萬萬不可能的…

呵,我確實是看過該套棋譜,只是當時是以魂靈的身份,這如何說呢?

「老實說吧,鶴翎曾經在夢中與令尊關山月前輩下過棋…

這一下,尹龍眠、關河柳兩人都瞪大眼睛…

「不只如此,夢中還有棋待詔顧師言、王積薪、賈玄,及許多前輩高手如黃龍士、徐星友、范西屏、施定庵、過百齡、劉仲甫、晏天章、嚴德甫、盛大有、周懶予、周東侯、汪漢年、程蘭如、李元兆、梁魏今等多人呢…

這些都是已經作古的圍棋國手,夢中下棋,古來即有此種傳說,實際上很難令人相信,猜想乃是好事者穿鑿附會,編出來的神話故事,但此話出於跖跋鶴翎之口,他們卻深信不疑,否則一介西域胡人,怎會有如此高的棋力?

「做此夢後,我的棋力乃突飛猛進…

「只不知,河柳先生提起此事與令尊之託夢有何干係?

關河柳長嘆一口氣道:

「這就是重點了,話說從頭…

「多年之前,我關河柳曾受彭員外聘請在他家私塾任教席之職,教授他家附近的少年及兒童四書五經…

「中間有一十五六歲的少年十分聰明,居然由他父親帶來央求我教他下棋…

「幾年之後,這少年亦長大成人,棋力進步一日千里,只是他仍不滿意,他與小女交談之際得知我關家藏有一套棋譜「江湖套手一零八式」,竟動了巧取豪奪之心…

啊,一個二十出頭的小毛頭居然 動起歪腦筋,打「江湖套手一零八式」的主意? 他是怎麼做的?

「他居然欺騙小女彤兒的感情,將「江湖套手一零八式」騙到手上,然後假說棋譜業已遺失,反正擺明賴著不還了,因之這套棋譜畢竟外流了…

喔,有這等事,那又關我卓鶴翎什麼事?

見到跖跋鶴翎一臉疑惑,關河柳解釋道:

「家父託夢告訴我說,讓我請求跖跋先生,請先生想辦法將該棋譜取回還我關家…

不禁拈拈紅鬍子,露出不解與為難的神色,關河柳繼續道:

「那騙取我家棋譜「江湖套手一零八式」的人正是程子軒哪…

喔,程子軒哪,怎的許多壞事都有你的份?

沉思後,緩緩道:

「我跖跋鶴翎既不能偷、又不能搶,我要如何取回你家的棋譜?

「關某亦知這是不情無理之請,但先父既然如此託夢,跖跋先生又曾在夢中與先父下過棋,或許家父託夢之舉有其道理,此事十分詭異,關某不敢強求,但請跖跋先生試著想想辦法取回棋譜,無論成功與否,關某父女皆衷心感謝,並願效犬馬之勞,以報恩德…

遲疑道:

「關兄如此說,我跖跋某人就試試看,如能成功,或能稍稍回報令尊大人夢魂之中下指導棋之情,但請關兄給我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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