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三、私設刑堂求口供,魂靈附身來謝恩
清道光25年10月小5日癸巳(1845年11月4日)亥時
程子軒沉吟半晌,對侍衛長范建岳道:
「難得今天來到這裡,我想順便看一下那個糟老頭…
糟老頭,誰是糟老頭?
「他有什麼好看的,他一直咬著牙不招,雖然已經給他幾頓排頭了,他還是不招…
「不,不,我還是去看看他…
「好,師爺如此堅持,咱們就去看看他…
兩人出了房間,走到後院,哦,這可不是普通的民房哪,一般的民房那有什麼庭園、假山、花園的,一個站崗的家丁走過來,問道:
「范老大,有事麼?
「阿才,這裡沒什麼動靜吧?
「沒…
「咱們陪程師爺去看看那個糟老頭…
「是,小的帶路…
繞過假山,打開一個鐵門,階梯通往地下…
那家丁帶著燭火,在昏暗中看出來,地下有一間牢房…
「你把那糟老頭拖出來…
家丁應了聲是,拿出鑰匙打開牢房房門,拖著一個鬚髮皆白、滿臉皺紋的老人出來,那老人踉蹌地從地上爬起來,沙啞道:
「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打死我也不知道…
程子軒怒聲道:
「糟老頭,你怎會不知道,有人檢舉卓鶴翎,你捉到了卓鶴翎,卻又把他給放了…
「是的,那檢舉信寫的是「左賀麟」,我們誤抓了「卓鶴翎」,所以當然就給放了…
「范老大,你也看過那檢舉信,明明白白寫的是「左賀麟」呀…
程子軒道:
「糟老頭,我們都知道,你拿出來報公的是假信,原信寫的是「卓鶴翎」…
冷笑一聲,道:
「這位公子,你怎麼知道那是假信,難不成那檢舉信是你寫的?
「你還嘴硬!
程子軒怒極,拿起掛在牆上的一根鞕子便抽了下去,那糟老頭倒是挺硬頸的,只是悶哼一聲,既無哀嚎、也不討饒…
發了瘋似的抽著,這是心裡不痛快,找個發洩管道,抽他就像抽著失蹤不見的卓鶴翎,也像抽著那個胡人跖跋鶴翎,下棋贏了我程子軒的胡狗子…
那名家丁臉上露出不忍之色,范建岳咳了一聲,他頗驚訝地發現,這個平常在人前溫文儒雅的程師爺,居然會如此殘忍地鞭打一個全無反抗之力的老人家,看來,一個人是有好多面相,表裡不一、心口不一的人正多著呢…
程子軒似乎怒氣未消,發狂似的抽打著,那糟老頭終於痛苦的跌跪著趴下去…
不知那裡吹來一陣冷颼颼的風,家丁手上的燭火被吹熄了,程子軒終於停下來:
「還不點火?
家丁點燃了,但程子軒覺得頸後又吹來一股森森寒氣,卻見家丁手上的燭火又熄了…
侍衛長范建岳道:
「程師爺,算了,算了,太晚了,咱們走吧,這房子多年沒人住,咱們雖稍事整修,但總覺得有幾分鬼氣…
程子軒怒聲道:
「渾球你,動作恁地慢,還不把燭火點燃…
家丁終於把燭火又點燃了,但火光甚弱,好像隨時會熄掉似的,程子軒把鞭子重重的甩地上,道:
「今天算你命大,范大人走吧…
家丁把糟老頭拖著進入牢房,然後又出來與范建岳、程子軒走出密室,幽幽飄飄站在角落的卓鶴翎,念頭轉著:
這糟老頭是誰,怎的好面熟? 啊,啊,想起來了,他是在我成親那天抓我入牢,後經邵國師搭救,又放我離開監牢的趙捕頭,可他怎變得如此蒼老? 仔細看果然依稀有幾分是趙捕頭的面容,只是如此蒼老,如此衰弱,好像比當年老了十幾歲以上,記得趙捕頭年紀並不老啊…
糟老頭,趙捕頭,糟老頭,是姓趙的老頭兒…
是了,糟老頭其實就是趙捕頭,他被折磨的不成人樣了,程子軒居然為了抓我,抓來不相干的人毒打求刑…
這不是一間民房嗎? 敢情他們是私設刑房、折磨拷打異己、刑求口供,這不是目無國法嗎? 一個研讀「羅織經」的人,心性變成如此可怕,記得剛認識程子軒的時候他可不是這樣子的啊,所以當時大家把他引進「十大寇」做為談學論道的一員哪…
好想去扶起躺在牢房裡呻吟著的趙捕頭,但卻絲毫使不上力,心頭像刀割似的…
奇了,又聽到開門的聲音,他們不都走了嗎? 難不成又回來了?
燭光搖搖晃晃的從階梯下來,啊,就是方才那名家丁,他低低呼著:
「趙頭兒,趙頭兒…
趙捕頭低聲呻吟著,然後道:
「是阿才嗎?
那家丁應了聲是,接著道:
「趙頭兒,咱真不忍心見你如此受折磨,可咱又不敢私自放你逃走,小的家裡老的老、小的小,一家幾口全指望著我每個月掙點兒柴米油鹽,這個范老大十分凶殘,小的可惹不起…
「我瞭解,我瞭解,你暗地裡如此幫我,我已經感激不盡了…
家丁阿才看來十分平凡,就像一般鄉下所見樸素老實的莊稼漢,他把燭火放在一張老舊的小茶几上,扶起躺在地上的趙老頭坐好,然後從懷裡掏出一瓶藥,一手拿著手巾幫趙捕頭身上擦拭傷口,一手塗上藥膏,一邊道:
「這個程公子長的人模人樣,可鞭打起人來,卻一點也不手軟,沒點兒斯文人的樣…
「阿才,你這樣做讓他們知道了,你就完了…
「我是看著范老大跟那個姓程的公子走了,我才敢下來的…
「趙頭兒,你先喝喝水,我給你帶來幾個饅頭大餅,我能找來的,也就是這些了…
「阿才,多虧有你,我趙某能活到今天,都是你一直在暗中幫著,否則趙某早就不在人間了,可你也擔著很大的風險哪…
「趙頭兒,你別這麼說,小人會小心些的,以前你是怎麼照顧我們兄弟的,今天略略回報一下也是應該的…
「趙頭兒,你可撐著點,明天我弄點雞湯什麼的給你補補身子…
「謝了,謝了,阿才你真是我的好弟兄…可,可,你怎麼了?
在微弱的燭火中,他發現阿才似乎失神了,兩眼閉著、身子在搖晃著,好像站都站不穩的樣子,他嚇得忘掉自己被鞭撻過還痛著的身子扶住阿才…
「阿才,你沒事吧,你怎麼了? 你身子不舒服嗎?
認識阿才也有好幾年了,從來也沒看到過或聽說阿才患有「羊癲瘋」啊,看見阿才身子繼續搖著、震動著,然後重新睜開眼,以為沒事了,卻見阿才眼神呆滯,用另一個人的聲音,那不是他原本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道:
「趙捕頭,趙捕頭,是我,是我…
「你不是阿才嗎?
「不,不,我是卓鶴翎,我是卓鶴翎…
「什麼? 阿才,你發瘋了?
「不,不,我是卓鶴翎…
趙捕頭忘了身上的痛,嚅嚅道:
「阿才,你怎麼了? 你別嚇我,你是人是鬼?
「趙捕頭,你忘了,我是卓鶴翎哪…
「你曾經放掉一個坐牢的人,我就是那個人卓鶴翎啊…
「可,你不是阿才嗎? 怎麼又是卓鶴翎?
「是的,我是卓鶴翎,現在我的魂靈附身在阿才的身上,才能與你說話呀…
趙捕頭驚訝得嘴巴張大,一時說不出話來,最後擠出幾個字:
「這麼說來,卓鶴翎你死了? 還是我趙某人氣數已盡、大限已到,所以讓我見鬼了?
「不,不,趙捕頭,你是我的恩人,我怎會來嚇唬你,我特別來跟你道謝的…
「喔,道謝,不用說道謝…
「當年我放了你,卻惹上天大的麻煩,被折磨的差點沒命了,卓公子,你千萬想想辦法,讓我離開這個鬼地方,不然的話,我早晚會死在這兒…
「趙捕頭,你萬萬要堅強起來,我是個魂靈,我現在沒力氣救你,我連一張紙也拿不動,但我會想辦法,你一定要活下去…
趙捕頭頹然的癱坐地上,喃喃道:
「你沒力氣救我,那我還有什麼指望,這段日子我被鞭打得怕了,他們把我關在這裡,十天半月想到了,便來打我一頓…
「虧得阿才,他是我多年以前巡捕房的手下,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他在這個姓范的手底下做事,看見我他還念著舊情,私底下常給我弄藥、弄好吃的來,我才勉強活了下來…
「他們幾次鞭打我,我都堅持說我要抓的是「左賀麟」,我不能承認放掉「卓鶴翎」啊…
「事實上,我趙某也不知那位邵老爺帶著你卓公子跑到那裡去了? 如果我承認放你走了,他們還不把我處死? 唉,好死不如惡活,雖然過一陣子要被毒打一陣,總算還是活下來…
「那一次我將那個邵老爺給我的銀子都與兄弟們分了,如果我承認的話,幾個手底下的兄弟都要一齊遭殃了…
「趙捕頭,你還挺講義氣的,謝謝你啦,在下感激不盡、沒齒難忘…
趙捕頭道:
「不過,這個程公子怎麼知道檢舉函有真有假? 是否他與檢舉信有關呢?
「這還需要求證…
「卓鶴翎,卓公子,那一次你不是讓那位姓邵的老爺把你帶走了,怎麼今天變成魂靈出現在阿才身上,難不成你死了?
他自已都覺得這句話講得有點兒奇怪,但卓鶴翎並無怪罪之意…
「趙捕頭,我沒死,你別瞎猜,這久來發生了很多事,一言難盡呀…
「總而言之,趙捕頭,你可要好好活著,你是我的恩人哪…
「我會想辦法救你出去,我還會找時間來看你…
「你怎麼看我? 你要每次都將靈魂附身在阿才身上?
「總有法子的,我走了…
家丁阿才身子又震動幾下,他如夢方醒,揉揉眼睛,道:
「奇了,我怎的睡著了?
「趙頭兒,我怎的像昏過去似的…
搖搖頭,想讓自己清醒一些,趙捕頭盯著他,覺得他不是做假,道:
「阿才,你沒事,你只是打盹了一回,你太累了嗎?
「是的,我還真累了,頭昏腦鈍的…
「阿才謝你了,你的大餅饅頭與這藥我全收下了,這麼晚了,你也該走了,小心些…
「趙頭兒,你保重,我明天再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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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道光25年10月小12日庚子(1845年11月11日)申時
今天沒有棋賽,老丁提著水壺幫客人添茶水,忽然瞥見門口有一人探頭探腦,他笑著走過去,招呼道:
「客倌,你要下棋嗎?
那人卻是幫范建岳照顧民房的家丁阿才,他嚅嚅道:
「老板,你忙,我想找個人…
「哦,你想找誰?
「小的叫阿才,想找一位在這兒下棋的邵老爺…
老丁打量他一眼,道:
「咱這兒是有一位邵老爺,你先待著,我老丁去問他一下…
進去沒多久,他又出來,讓家丁阿才進去與邵老爺說話,邵老爺就是邵國師,他在廂房內接見家丁阿才,阿才半躬著身,道:
「您是邵老板嗎? 有個姓趙的差我來見你…
邵國師微笑道:
「你就是阿才呀,來,我正等著你,這個包袱裡有十兩銀子,你先拿著去用,你好好侍候那個趙老頭,叫他一切放心…
家丁阿才心頭放下一顆大石頭,聽到有十兩銀子,更是大樂,道:
「小的會,小的會,只是這真像做夢一樣,讓小的不敢相信…
是的,他一直不相信,當趙頭兒說,在夢中有人告訴他,可以請阿才到「北京弈園」找一個邵老板,邵老板會給他銀子;阿才一直認為趙頭兒可能被打得腦筋不清楚,即不瘋、也必是呆了,夢裡的話怎做得準…
聽他反問,趙頭兒嘆口氣道:
「是的,阿才,你不相信,連我也不敢相信,但連續幾天做同樣的夢就有點奇怪了,有個人,不,是鬼,不,是個魂靈,在夢中告訴我,要我差你去「北京弈園」找一位邵老板拿銀子…
「我趙某一生也沒做過這樣的夢,阿才,就麻煩你走一趟「北京弈園」,如有,你就拿這銀子去花用,如沒有,算我趙頭兒真是被關瘋了…
一直認為關在後花園地下秘室的趙頭兒,絕不可能與外通訊,今天來到「北京弈園」不過是姑且一試的心理,但現在推翻了前此的想法…
阿才怔怔地瞪視著邵國師,又低頭看著手上的小包袱,沉甸甸地,雖沒打開瞧看,但相信裡面真有十兩銀子…
邵國師道:
「你叫阿才呀,你一臉迷惑,不太相信是吧? 你就打開包袱點數看看,銀錢過手,最好點清楚確認無訛了,免得日後生閒話…
阿才打開包袱,果然是十兩銀子,他一輩子也沒看過十兩銀子,心裡一陣狂喜、樂不可支…
「這些銀子你看著花用,記住:財不露白,別讓人懷疑你怎會有這十兩銀子,弄些滋補的給那位趙老頭吃…
「重要的是,別讓你現在的頭兒知道了,否則你會有苦頭吃…
想起范老大,阿才還真的有點怕,他顫聲道:
「邵老板,小的知道了,小的會小心…
他把那包袱揣在懷裡,低著頭佝僂著身子,躡手躡腳地走了…
相師佟敬安抬起頭道:
「邵老,你們做的事,我越來越不懂了…
「「代王爺」跟這人素未見面,怎麼這樣就給他十兩銀子去幫什麼糟老頭,還說這都是夢中約好的,這實在讓人難以相信…
邵國師苦笑道:
「「代王爺」是有這個本事,他真能進入別人的夢中去傳話呢,天下事可真是無奇不有呀…
佟相師搖搖頭不相信,卻聽廂房門輕敲兩聲,門一開,是老丁探頭進來,問:
「邵老板,方才來找你的那傢伙,沒給你帶來麻煩吧?
「沒事,沒事…
「那就好,老丁是白操心了…
「另外告訴兩位爺,那個跖跋鶴翎與程子軒第二度的賽程已經訂下了,就是下個月十五號開戰,還是五盤棋,三勝定勝負,邵老板,你要下采嗎? 你還是下注跖跋鶴翎這邊嗎?
「這一次時間訂的長,聽說是跖跋鶴翎要求的,他從西域來京,除了下棋還想到處逛逛,而我們「北京弈園」亦樂得有足夠時間炒作消息,讓更多的棋迷賭客來下注,好大賺一筆…
邵國師轉頭問:
「佟老,你想下采嗎?
相師佟敬安道:
「呵,佟某就下注三兩銀子吧,我為人算命收入有限,我就意思意思一下…
「老丁,這一回任大相師可下注了?
老丁高興地笑起來,道:
「任大相師上一回賭跖跋鶴翎,他可賺翻了,他的那群朋友都高興的把任大相師捧得像神仙似的,大家一直認為西域來的胡人會下什麼棋,偏偏任相師篤定地下注一百兩銀子,而偏又讓這個姓跖跋的贏了棋,還真出大家的意料…
「這一回他又下注一百兩銀子,這一次就有一大票人跟著下注,不過這一次跖跋鶴翎的賠率可沒那麼高了…
「這次押他的人可就多了好幾倍,大家相信任大相師是用五行八卦算出來的,必有其神準之處,認為跖跋鶴翎還是會贏棋…
「不過,挺程子軒的人還是很多,他人長得漂亮英俊,大家早把他當成是「北京棋王」呢? 說上次不過是跖跋鶴翎僥倖勝的…
「還有就是他私底下與一般棋友下采棋,成績並不好,還輸了幾百兩銀子了,許多不是什麼高棋的棋友,居然也贏了跖跋鶴翎…
「老丁哪,若是你下采,你會賭誰贏?
老丁摸摸他的後腦勺,傻笑道:
「上一回,我賭程子軒勝,結果輸了五十文錢,這一回我要改下注跖跋鶴翎了,他的棋力或許不好,但任相士看好他,許是他正走旺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