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魂記(95)

九十五、訟棍設局傷陰隲,因果報應誰作主

清道光24年10月大10日癸卯(1844年11月19日)亥時

銀川,一家漢人開的小旅店「兄弟居」,店名隱含:「四海之內皆兄弟」之意,以招攬出外的旅人;在昏暮中,一人頭戴羊皮帽,在風中他把帽子壓得低低的,似乎他是怕冷風灌進衣領內,但實際上,他是怕遇見人認出他的臉面來,他略低矮著身子、躡著手腳,進入了「兄弟居」,店小二上前打招呼,他問道:

「小兄弟,貴店是否有位婁先生來投宿?」

「有,有,他已經來了兩天了…」

「小兄弟,我與這位婁先生有點兒緣故特來拜訪他,煩你帶我去見他…」

「是,是…」

他被帶到後進廂房,聽到敲門聲,一個年約五旬的文士抬起頭來,問店小二道:

「這是何人?」

他搶先踏進房內,塞給了店小二一點碎銀作賞錢,一邊打發他走,一邊道:

「婁老師,我自個來自我介紹,讓這位小兄弟去忙他的…」

想是他不願意店小二知道他是誰,把門關上…

把羊皮帽摘下,露出一個禿頭,道:

「婁老師,幸會,幸會,咱們是同行,你是鼎鼎大名的訟師婁超然,我在太原也薄具虛名,我姓申…」

婁超然訟師啊了一聲,道:

「你是申光頭,你是申天行訟師…」

摸了摸光頭,苦笑道:

「呵,還是我的光頭出名,誰都是先見了我的光頭,才想起我的姓氏,…」

「失禮,失禮,其實對申大訟師的大名,我婁某人是如雷貫耳,尤其聽說你打的那件訟案,恨未能早識荊耳, 否則早就登門請益了…」

「哦,婁學兄,你指的是那一件?」

「就是那件「叔嫂通姦」,聽說是你給事主脫了罪?」

「慚愧,慚愧,咱們幹這一行的難免有些事,不足為外人道也…」

「不,不,婁某幸與申學兄忝為同行,但望學兄能不吝賜告這件訟案的細節經過,咱們這一行處事為求成功,常常不擇手段、便宜行事,不能以世俗的是非善惡來衡量我們的行逕,就讓學弟洗耳恭聽,誠心誠意向你學幾招,增加一點處理訟案的功力…」

不禁點頭:

「說得好,說得好,咱們這一行的許多做事方法,確實不適合以平常世俗的是非標準來衡量,否則事事滯礙難行,這行飯就不必吃了…」

再問:

「婁學兄,你真想聽?」

「申學兄,你就別賣關子了,我還真想聽聽你處理訟案的手段,由你親口講出來,定比道聽途說的二手資料要強多了…」

婁超然一邊倒著茶水,一邊招呼著坐下,並拿出幾碟糕餅點心,申天行坐了下來,心中對平生得意佳作,如不說出,也如錦衣夜行、無甚意趣,現在碰上同行的識貨人,終於忍不住說了:

「好,好,婁學兄,請聽我慢慢道來…

「太原柴家是大戶人家,卻是人丁不旺,只有兄弟兩人,大哥柴金樹前幾年討了個美嬌娘,可惜無福消受美人恩,竟然沒兩年就病死了…

「家裡只剩下弟弟柴玉樓,與嫂子柴臧氏兩人共同生活,柴玉樓既年輕俊俏,又是個未婚的男子,叔嫂兩人同居屋簷下,不免日久生情、天雷勾動地火,成就了一段不倫之戀…

「宗族裡的親戚長輩初覺叔嫂兩人同居一家,殊有不妥,雖偶有些不堪入耳的傳聞,但沒什麼確實的證據,也就不加干涉…

「只是哥哥死了一年多,這嫂子柴臧氏的肚子居然一天一天大起來,這就隱藏不住了…

「哦,這位柴臧氏懷孕了…

「沒錯,沒錯,那弟弟柴玉樓看看沒輒了,跑來向我求教如何善後…

「叔嫂通姦,這是亂倫,在大清律例要罪加一等,如果罪名成立,只怕兩人都要上堂挨板子,還要去蹲幾年的苦牢,甚至…

「因為家裡兄弟之外再無直系親人,一死一入牢,其家產將交由族中大老發落沒收、或充公、或作公益,等到出獄,兩個人都身敗名裂、又一貧如洗,兩個人一向吃香喝辣享受慣了,那裡能夠忍受這種結果…

「現在柴臧氏的肚子大了,這一點是瞞不住了,幸好沒有證據指出弟弟柴玉樓是姦夫,還可想想法子讓他脫罪,先保住家產再說…

「哦,你使什麼法子讓他脫罪?

「只要找到一個姦夫背黑鍋,就可以李代桃僵、嫁禍別人,這柴臧氏難免要吃一點苦,但幾個月,或最長一年半載後出得獄來,兩人搬離故鄉,還可重續前緣…

婁超然訟師聽得頻頻點頭:

「可這倒楣鬼怎麼找?

申訟師喝了口茶,繼續道:

「這位柴臧氏本就生得妖嬈動人,自從柴金樹過世後,左鄰右舍中垂涎其美色者也不乏其人,古語說:寡婦門前是非多,還真有道理…

「柴家的隔壁正好住著一個不開眼的小伙子叫范英才,平常看見柴家的嫂子總是露出色瞇瞇之態,申某腦筋一轉,計上心來,對柴玉樓說:這姦夫一角就落在這范英才的身上…

「打聽好范英才常去的茶館,選了一天,我就找來三兩個朋友故意去茶樓碰他…

「茶樓裡,我們幾個人故意坐在范英才的隔壁桌,邊喝茶,邊聊起來,聲音不大,卻讓這個范英才聽到…

「一人道:聽說,這附近有一個寡婦柴臧氏頗具姿色,自從丈夫柴金樹死後,她不耐寂寞、暗中招蜂引蝶、收受財物、飾品等,十分風流…

「果然瞥見那范英才頻頻回頭,然後又似側耳傾聽…

「另一人接道:沒錯,俺也聽說了、俺還打聽過,只要準備點銀子,加上胭脂花粉、首飾送她,再嘴巴甜一點,講點兒好聽的話,這個柴臧氏就不難勾搭上手…

「但他家還住著一個小叔叫柴玉樓的,可有些礙事,只要避開柴玉樓在家的時間,就什麼都好辦了…

「幾個人嘰哩咕嚕說著一些言不及義、猥褻不堪入耳的話,最後…

「一人說道:咱們外出趕著做生意,等十天半月後回來經過這裡,倒要想個辦法來親近這位寡婦柴臧氏嚐嚐鮮,呵,呵,家花那有野花香…

「估量這些話讓那位范英才聽進去,我們幾人就結帳出門,暗中觀察他的行跡…

「果然,這個渾球忍耐不住就走回家去,還在路上買了一些胭脂花粉,看他就要上鉤了…

「范英才快走到家時,正好那弟弟柴玉樓拎著一個包袱走出來,與范英才打了個招呼道:范哥,我這一趟出門總要三、五天才得回來,我家請你幫看著,我嫂子一人在家,如有些什麼要出力的事,請你幫她一下…

婁訟師道:

「高,高,申學兄設的局再聰明的人,大概都不免要掉進去了…

「呵,呵,其實後面的情節,婁學兄應可想見了…

「不,不,學兄請繼續說…

「那范英才還沒走到家,已見到柴臧氏倚門而立、搔首弄姿,真的是煙視媚行、風情萬種,范英才走了過去,涎著臉說些甜蜜話,並借機獻上胭脂禮物,柴臧氏半推半就、似迎還拒,兩人終於進入屋裡、進入臥室,那范英才更加毛手毛腳…

「算好時機,柴玉樓帶著幾個人就衝進來抓姦,正好看見兩人寬衣解帶、衣衫不整,於是裝佯痛罵其嫂子柴臧氏,然後痛打范英才一頓,再送官究辦…

「其結果可以想見,那范英才算他倒楣、百口莫辯,被當成真的姦夫挨板子、還坐了牢,柴臧氏雖亦入了監,但有柴玉樓在外花錢打點,雖坐了幾個月的牢,沒吃到什麼苦頭,一方面,縣老爺念她是個孕婦,就讓她出了監…

「重要的是,讓柴玉樓保住了家產,幾個月後柴臧氏出了牢、就先回娘家,等柴玉樓把家產做了處分,就到外縣市與她重做夫妻,把孩子生出來,過起逍遙自在的生活…

「可怕,可怕,我們在江湖上走跳,遇上這樣的局,能夠不像這個范英才一樣當了冤大頭而不自知嗎?

「難哪,一個人要不貪財、不好色,還算個男人嗎? 畢竟人非聖賢,要不陷入這個局還真難吔…

申天行訟師道:

「是的,申某我設這個局,不得不找一個倒楣鬼來壂背,如果,這范英才不貪女色,這局也不會成功,但我相信另外再找一個人來背鍋並不難,這是人性哪,還是劣根性呢…

「還有就是咱們禮教吃人,為什要用什麼三從四德、貞潔牌坊之類的東西來強調貞潔,非要女人守寡不行,這不是扭曲人性嗎?

「像柴玉樓與死了夫夫的嫂子柴臧氏,男有情、女有愛,為什麼我們的習俗就容不下他們,申某人設的局其實也點出我們的社會、我們的制度、我們的風俗出了問題…

「呵,呵,強盜也有三分理,不過身為同行,婁某也認同申學兄說的有理,這個案子還真精采吔…

訟師申天行說完這件訟案,不禁露出得色,忽覺後頸項有一股冷氣吹來,打了一個哆嗦,奇了,門窗密封怎有冷風吹來,頭轉回來繼續道:

「好說,好說,不知婁學兄這幾年可有什麼好案子也說來分享一下?」

「呵,有是有,可沒有申學兄那個案子漂亮…」

「深夜無聊,不妨說來聽聽,算是同行間交換心得、以做參考,也磨練一下咱們這一行的本事也好…」

咳了一聲,清清嗓子:

「婁某有個親戚焦富甲在外地與人合夥做生意,十年下來把生意做大了,奇的是,辛苦創業時兩人可以說是同心協力、合作無間、賽似親兄弟,一旦事業大了、錢賺到了,反而生出嫌隙…

「於是焦富甲來找我商量,想個法子整整他的合夥人魯太乙…

「他們開的燒窯廠基礎已穩,手底下有百多名司伕與員工,用的會計是員工老畢的老婆叫甄巧巧,甄巧巧未出嫁前她的娘家做生意,她在家裡就幫著父母做生意,會寫會算,人又聰明伶俐,於是窯廠讓她負責出納記帳等…

「只是老畢年老力衰、又長得猥鎖粗俗,早讓甄巧巧心裡嫌棄,反過來,我這位親戚焦富甲既是老板多金,又年輕體面、甜言蜜語,因此甄巧巧與焦富甲兩人背著老畢、近水樓台、暗中劈腿…

「但兩人都愛面子,又掩飾極好,旁人並不知情,這是焦富甲親口告訴我的…

「不通,不通,焦富甲怎會將他個人隱私告訴你?」

「他不將一些細節告訴婁某,則這齣戲就甭演了,就是知道這個甄巧巧心裡向著焦富甲,這個局才能成功哪…

「婁某打聽到當地的縣太爺嫉惡如仇、個性剛愎,還曾經戴過綠帽,對於犯了色戒者尤為痛恨,常予重罰不貸…

「於是一方面籠絡了縣太爺邊的師爺幫忙敲打邊鼓,然後暗中找人造謠,說老畢的妻子甄巧巧與魯太乙有染,並讓人唆使老畢到衙門告官…

「那縣太爺聽到有人通姦,剌痛了他的心病,於是遣來差人到魯太乙家逮人…

「魯太乙認為這莫虛有的罪名只要稍加解釋即可澄清,沒想到在縣太爺面前,那甄巧巧竟然點頭承認、直言不諱說:在魯太乙的脅迫下通姦已有一段時日…

「這一下,魯太乙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不但挨了板子、吃了官司、坐了牢,最後還被縣太爺趕出該縣…

「魯太乙的窯廠事業,莫名其妙就全部掉進我親戚焦富甲的手中,還惹了一身臭名,只好放棄窯廠股份、離開該縣遠走…

「好手段、好手段,那焦富甲得了便宜,給你的酬金自然不會少…

這兩人都是地方上的惡訟師,人見人怕,他們卻以心計陰毒、設局整人為高,並藉此牟得身家財產,兩人撫掌而笑,忽然那桌上的蠟燭閃了幾下熄了,室中沒風進來,倒像是有人故意把它給吹熄…

「見鬼,這燭火怎的沒來由就熄掉了…」

婁超然摸索著找火石,弄了半天把蠟燭再度點亮…

「言歸正傳吧,不知申老哥,今天來找婁某有何見教? 總不會閒閒沒事找我聊天談訟案吧?」

「婁學兄,好,咱們回到正題,不過,以婁學兄的心思與老道,我可不相信你不知道我的來意?」

「好,好,申哥哥,我猜你來找我談的是銀川黨項人野利家與衛慕家的殺人案件…」

申天行訟師點點頭道:

「正是為了這事…」

「野利家的野利烈火殺了衛慕阿榮,幾個月前被他們黨項族的大首領「老王爺」判了死刑…

「野利烈火到現在還呆在牢裡等待執刑,沒想到,最近黨項族的大首領換了一個年輕的「代王爺」,聽說他是漢人,又是文人,頗具新潮思想,又尚人道主義,野利家認為這給野利烈火帶來一線生機,因此重金聘我來為烈火在「代王爺」面前說出一番道理,務必幫烈火開脫…

申光頭邊摸他的光頭,又道:

「據瞭解,這位「代王爺」是個新潮流的知識份子,曾經與傳教士交往,因此野利家族推測他有「廢除死刑」的想法…」

婁訟師道:

「如此說來,申大訟師,你對這場官司自覺勝算在握…」

申光頭苦笑一下,道:

「沒錯,這是我一開始的想法,但聽到衛慕家請到婁學兄當他們的訟師,我就沒把握了…」

「呵,呵,申哥哥,你謙虛了…」

他臉一整,嚴肅道:

「不瞞申老哥,婁某以前也是反對死刑的,但自從拙荊不幸遇到歹徒,意外被殺,我就改變態度,反對「廢除死刑」了,甚至還主張該嚴刑峻法處治那些凶惡之徒(註)…」

訟師申天行點頭道:

「婁老師的想法,申某予以尊重,只是咱們都是漢人,何須為黨項人的事傷了和氣…」

婁超然訟師瞪大眼睛,道:

「申哥,你的想法是…」

——————

註:

「叔嫂通姦」內容採用「清朝四大名律師」惡訟師謝方樽的故事加以改寫。

註:

窯廠會計在庭上承認與某老闆有染,致老闆狼狽出逃、丟了事業,是採用聽來某台商遭受相同手法,致吃虧、丟掉工廠的經過情節改寫。

舉此二例,以提醒人心險惡、心機叵測,到處皆宜戒慎小心,尤其現今社會更為複雜,詐騙集團、金光黨等甚多,可謂防不勝防。

註:

日本有一名支持廢除死刑的律師在妻子被殺後,轉向支持死刑。
本文借用取材。

註:

以下「訟師」的資料,從

「維基百科,自由的百科全書」及其它網路摘錄提供參考:

訟師又稱狀師,貶稱訟棍,是中國古代社會中扮演律師角色的文化人。

訟師的工作是代寫訴訟用的書狀,書狀有一定之格式。古時,一般老百姓多為文盲,就算懂得文字,也多半不通曉法律,故亦寫不得。如要訴訟,多靠出身科舉不得意的士人代勞。

清朝的謝方樽被稱為惡訟師,彼為一失意的讀書人,久試不舉於科場,為生活謀算,只好當一名訟師糊口。

訟師的行為,主要業務是代寫書狀,包括遺囑、房地契約、訟狀以及工商契約,仍以代寫訴狀,上堂辯訴為多。

訟師多出身於于科考失利的士人,讀過些書,具有一定社會關係的吏人、文人書香家庭或衙役宗室的子弟,常玩法弄法,借法圖利。

俞蛟「夢廠雜著」指訟棍:

「立意措詞,能顛倒是非,混淆曲直」、

「奸回巧詐,逞其伎倆,以撓國家之法,使是非、曲直無從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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