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魂記(68)

六十八、天地奧妙難盡知,心懷敬畏與謙卑

清道光23年10月小29日戊辰 (1843年12月20日)酉時

程子軒意態悠閒的注視著前面這位老者,孟天行低頭注視著棋盤、臉色逐漸脹紅、近乎豬肝顏色,撚著山羊鬍子苦苦思索,似乎陷入困局當中,如此良久,終於廢然嘆口氣,道:

「厲害,厲害,你贏了!」

前面兩盤各勝一負一,這要命的第三盤仍由程子軒獲勝,程子軒露出一抹笑意,道:

「承讓了…」

棋證亦是北京圍棋界的耆老尹龍眠宣布勝負結果,在旁邊等待的「弈園」的姚經理便忙碌起來了,叫著老丁到樓下門口放鞭炮,沒多久樓下劈劈拍拍地響起來。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勝負的世界是殘酷的,孟天行黯然的走下樓去。

鐘雄飛趨近程子軒,拱手笑著道賀:

「程學兄,恭喜,恭喜,真是厲害,這第三盤著的真是固若金湯、滴水不漏,孟天行全無反擊的機會…」

程子軒道:

「雄飛,你也連續觀棋好幾天,真是個棋迷…」

鍾雄飛道:

「值得,值得,你是大贏,我也託福贏了一小筆的外快…」

程子軒點頭道:

「那就好,這算是小外快,你跟著我,還有其它可以大筆進帳的…」

這是指當「白手套」,鍾雄飛不再抱怨,點點頭,知道此處不宜談這個,就先告辭離去。

其他棋迷、棋友後援會等也前來恭維一番,熱鬧一陣子才散去。程子軒前面只剩下一位中年壯士,他留著兩撇鬍子,看已無其他人,才道:

「程師爺,你當真有兩把刷子,贏得真精彩,穆大人今天事忙,不能前來觀棋,特別要屬下來抄棋譜,他下注五千兩銀子,今天可大發財了,難怪穆中堂對你是青睞有加啊…」

程子軒笑道:

「咱們平時從穆大人那邊也吃到不少甜頭,偶然回饋一下也是應該的,你說是嗎? 范兄,你自己可下注了嗎?」

姓范的中年人,笑嘻嘻道:

「程夫子下棋,屬下豈能錯過賺一筆的機會,這回我下注的可不少,我押了八十兩銀子,是把這幾年的積蓄全押下去了呢,哇,這一回賺翻了,屬下可把你當財神爺了…」

程子軒拉著他的手,道:

「這房間沒人,你坐下,咱兩說說話…」

姓范的中年壯士,全名范建岳,本是道光之御前帶刀侍衛長,而道光帝對於穆彰阿這位寵臣十分照顧,特將范待衛長及幾名殿前侍衛撥給穆彰阿使用。

范侍衛長眼光機伶,發現跟著穆中堂做事,不但得到的賞賜多,外出時地方官巴結的油水更多,甚至這位年紀輕輕的程師爺也會給他發財的機會,他才開了竅,原來跟著吝慳的道光帝還不如跟著穆中堂與程師爺有更多好處,哇,再給我個三、兩年,我也是一方豪富…

范侍衛長道:

「程師爺有話吩咐就好,屬下站著聽話便是…」

但程子軒是個會做人的人,可不敢仗著穆中堂的信任而對這位范侍衛長有所失禮,與范待衛長打好關係,萬一時可以動用一群大內高手給自己撐腰,做起事來可就方便多了,於是硬是拉著他坐下,道:

「范兄,別拘禮,咱倆人都是給穆中堂做事的,不必分彼此…」

范待衛長知道程子軒有時私底下也有用得著自己的時候,所以他也就不客氣的坐下來道:

「程師爺有話請說…」

「范兄派在那個阿婆卓媽媽那邊監視的人,最近可有回報什麼消息來嗎?」

范建岳點點頭道:

「有,有,最近那位杜二娘又出現了,只不知她與那個卓媽媽談些什麼?」

「哦,她居然還敢來,上次派的人把她給跟丟了,這回是不是乾脆將她逮過來,問她些話?」

范建岳瞪大眼睛,疑道:

「程師爺真想硬幹嗎?」

程子軒搖搖頭道:

「硬幹倒是不必,范兄可有什麼好法子?」

范建岳沉吟道:

「程師爺,你要的其實是卓鶴翎那小子?」

「沒錯,可他一直沒出現…」

「師爺認為這個杜二娘是個線索?」

「不錯…」

「屬下是可以差遣大內高手出手逮她,但對付一個婦道人家須要如此費事費力嗎? 這未免殺雞用牛刀了,且這個傳開來,豈不笑掉人家的大牙…」

「還是先多派幾名手下盯著那杜二娘,先掌握住她的行蹤,再俟機逮她過來讓師爺問話? 看起來,這不是什麼大事,大內高手能不用最好不用…」

程子軒道:

「如果確能逮她過來,那是最好,別再失手了…」

「好吧,師爺如此堅持,屬下就去處理,兩天內給程夫子回音…」

「別忙,三、五天甚至十天、八天都沒關係,反正都那麼久了,也不急在一時,辦妥了,給那幾名手下獎勵金慰勞慰勞,這裡有三十兩銀子你先拿著好辦事…」

哦,這個程師爺今天贏了孟天行,光分紅得到的采金一定不少,難怪如此大方…

「還有你說說看,那個地方衙門的趙捕頭,咱們能不能動他?」

「這不好吧,畢竟趙捕頭是公門中人,雖然咱們真要動他也是桌上拿柑-手到擒來,但這趙捕頭畢竟在公門中的資歷不淺,手下班快幾十人,最好不要硬的來,把事情鬧大…」

「你說的對,但至少把趙捕頭的底細摸清楚來告訴我,該沒問題吧?」

「得,這就比較好辦…」

「好極了,范兄如能幫程某這些事,將來定當回報…」

「程師爺,你別客氣,只要你跟人賭棋,讓屬下插花贏些外快也就夠了,咱把你當成財神爺了…」

「哈,那還不容易,再幾天我還有一場棋戰,對手姓韋是山西萬安來的鄉間高手,「弈園」已經安排五盤三勝,且已開始收賭金了,想那鄉下小地方,大概出不了什麼高手吧?」

「好,好,我去告訴手底下那班弟兄,大家都押師爺一把,多少賺點外快…」

這倒是好方法,讓那些手下插花,反正贏錢得采我也不虧什麼,且樂得做這順水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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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道光23年11月大3日辛未 (1843年12月23日)巳時

杜二娘是個精明的人,但她的表情老是帶著幾分呆滯,見之者總以為她不過是個鄉下來的村婦,這個特點讓她有利於求生存。

每次幫卓鶴翎傳送家信,她的神經總會繃緊,一方面她知道卓媽媽家附近不時有人在窺視,而且已經知道,他們是官方的人,層級比地方衙門還高,雖不確知是何方神聖,但至少提高警覺了…

她的這份機警,今天就讓她發現有人遠遠的綴著她,她在街上假意要買胭脂粉餅,借來店家的鏡子,藉著看鏡子的機會,果然看到後面那個鬼鬼祟祟跟蹤的小子,自己早已不是花俏姑娘了,穿著也不像身帶許多銀子的富家太太,卻也有人跟了幾里路,他圖的是什麼? 他是何許身份?是一人還是多人搭配?

不同的答案,代表不同的逃脫難度,但這些問題的答案目前無法確知,她也算是老江湖了,兀自鎮靜的慢慢踱著,一攤一攤的瀏覽著市集的每個攤販琳瑯滿目的不同貨色,心中卻快速的盤算著…

上一回幸運逃脫,今天還會有這樣的好運嗎? 他們難道不會增派人手嗎?

還好,這個市集人潮甚多,對手可能投鼠忌器,不願在大街動手,這是我的有利之處,不利之處是不知道對方動用多了多少人手? 這些人的身手與江湖門道的經驗如何?

不利之處的第二項是:今天自己落了單,以前總有一至二人或前或後,保持距離與自己維持聯繫,遇有狀況可以適時呼應支援,但今天自己卻一個人行動,這是自己的疏忽了,總以為只是出來一下買個日常用品,至多一個時辰便回去,那會這麼倒楣便被人盯上了?

又一點不利的是:這個市集是半日市,現在已經接近午時,人潮已有逐漸減少的跡象,等到人潮再散去,到時想混水摸魚逃跑就難了…

看見對面街有一家「王家記香燭炮火店」,念頭轉了轉,便擠過人群走到對面,進了香燭炮火店。

這個蠢婦她想幹嘛? 買香燭炮火? 還是她想從後門逃跑?這次可別讓她再跑了? 否則在范老大那邊可交待不過去…

小黎機靈地揮揮手,已有人會得意思,繞過巷子,走到「王家記香燭炮火店」後門那邊,準備包截杜二娘,這蠢婦插翅也飛不出去吧…

隱約看到杜二娘在櫃檯與掌櫃的說話,半晌她又走了出來,小黎鬆了一口氣,八成這個杜二娘還沒察覺到我們已經慢慢在收網了,這蠢婦! 在大街上動手是不太好,我們稍安勿躁,看你能往那兒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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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道光23年11月大3日辛未 (1843年12月23日)未時

吃飽喝足,相師佟敬安滿意的把碗筷放下,拿起巾帕擦了擦嘴,笑道:

「邵國師,謝謝你豐盛的一餐,佟某住在北京沒盡地主之誼,你遠來是客反讓你破費,啊,哈,咱是個窮算命的,全身上下擠不出幾個銅板來,所以就老實不客氣了…」

國師邵文海亦笑道:

「佟道兄,你就別客氣了,認識你還真是邵某人三生有幸呢,咱們既成為棋枰上的棋友,又是討論八字算命的同道,相見即是有緣,咱們就不必說誰請誰了…」

「邵某與任鐵樵同出一門,可惜的是我缺少實際批命的經驗,底子自覺不錯,可總覺差了那麼一截,而佟道兄卻經驗豐富,幾十年下來,也不知斷過多少命造,偶然拿出幾個實例讓老夫分享你的心得就夠了…」

「那有什麼問題,其實邵老也太謙虛了,互相切磋倒是真的,年紀越大,越覺學無止境哩…」

相師佟敬安眼睛掃了掃,道:

「這個「四海居」客棧是北京數一數二的大客棧,還不是普通人住得起,若非託老兄的福,咱還不敢進來吔…」

「要下棋,也找個好地方,氣氛不對,下棋也沒趣味…」

「沒錯,這地方既高雅又寧靜,真是下棋的好地方,現在剛吃完還覺的幾分飽脹,待會再來幾盤解解悶,不過,邵道兄可要手下留情…」

「佟兄恁地謙虛,邵某要贏還十分費力呢…」

「客氣,客氣,對了,你看過程子軒與孟天行的棋,覺得怎麼樣? 邵國師,你的棋比那程子軒如何?」

邵國師沉吟一下道:

「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的威風,分先下,邵某人還不是他的對手,授我二子,我或還有一爭的餘地,不過恐怕也要下得相當辛苦…」

「哦,邵道兄,你這是客氣還是…」

「不,不,這是持平之論,到咱們這個年紀已經不須多說廢話了,既不須客氣、也不要自我膨脹,邵某人心中自有分寸…」

「看來,你對程子軒的棋還是滿推崇的…」

「他的棋力確是不錯…」

佟相師點點頭,道:

「能得邵國師如此評價,這程子軒的棋力應當是十分厲害了,你覺得他的棋風如何?」

「說真格的,論棋風,我邵某人可就不太欣賞他下棋的風格了…」

「哦,為什麼?」

「他的棋套手太多,專門設計陷阱,佔盡便宜,固然說:兵不厭詐,但以棋觀人,他這人心術不正、城府頗深…」

「沒錯,沒錯,我佟某人也覺得他的棋總缺少那種堂堂正正、大開大闔之氣派…」

一個隨扈進來低聲與邵國師說話,說完又走了出去,佟相師疑道:

「邵兄,你有客人要來,還是事忙,咱們的棋改天再下無妨…」

「不,不,有一個老北京來訪,是名醫胡安平,他是譚大夫、譚御醫的舊時同窗,大家不妨認識一下,出外靠朋友嘛…」

一個溫和慈祥的老人進來了,他髮鬚皆已灰白、衣著潔淨,令人頗具好感,他是北京名醫胡安平,大家互相介紹過,胡醫師便坐下,啜了一口下人奉上的茶水…

國師邵文海向他拱手道:

「抱歉,抱歉,大醫師診務甚忙,卻將你請了過來,只為向你問些話?」

「不妨,不妨,我也想聽聽我那萬善師兄近況如何了,我只聽說他已經離開太醫院,卻不知他這一陣子怎麼樣? 邵老闆,還是你先問吧…」

「之前,杜二娘曾經攜著譚大夫的信函拜託胡大醫師,幫忙診治的那位卓媽媽,你看她情況如何?」

「啊,你問的是卓媽媽呀? 她目下情況還好,只是從長遠看,她的病情可不樂觀…」

「她年輕時是個辛苦人,去年來她心緒不穩、忐忑不安、心悸難寧,似乎曾受驚嚇或承受甚大之壓力,不過這久來經過調理,已經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

「不,不,目前的好只是暫時的狀況,她年輕時勞苦過人、吃食不好,因此筋骨老化、彎腰駝背厲害、身子骨虛弱,以後宜多採用食補,藥物倒還其次…」

「但若生活中再有壓力、巔簸,恐怕病情急轉直下就不妙了,大致說來,她的心肝腎俱已疲弱不堪了,基本的生命元氣已如油燈將盡了…」

邵國師點點頭,道:

「喔,有這等嚴重啊,老夫需得想法子讓她心情安定、好好調養、以維健康;多謝了,我代她的公子卓鶴翎向你說謝了,是鶴翎託我請教你這些問題…」

「致於譚萬善大夫,目前在西域行醫,那邊缺少內婦兒科的醫生,所以他每天忙碌的很,但他可十分起勁呢…」

「那就好,那就好,當年同門學醫的同窗,已有幾位已經謝世了,不免會想起這些還活著的老朋友…」

「哦,你們學醫的,健康長壽應該都沒問題吧,胡大國醫為何有幾分感傷呢?」

「健康長壽,未必,未必,有時候當大夫的反而短壽呢!」

佟相師叫道:

「會這樣嗎? 這就矛盾了,那醫學不就白學了? 大夫不就白當了?」

這位北京名醫胡安平苦笑著道:

「邵老闆、佟相師,一般的想法確實如此,既有道理、也合邏輯,但天下事弔詭的可多呢,當醫生短命的還真不少哩,甚至許多醫生還壽終在他的專科項目呢…」

「喔,真有這回事?」

「唉,這就碰觸到我們為醫者的痛處了,遠的不說,我有兩個同學,他們的醫術不錯,可都不到六十就早早歸天了…」

「一個名叫馮順彰,他專治肝膽疾病,他偏就死在黃疸急症,幾天急性爆發便過世了,他的醫術還是地方出了名呢…」

「另一位是畢文淵,他是專治心肺氣喘的,他自己卻在夜間睡夢時喘咳中衰竭而死,這兩位同窗的過世,大概萬善兄還不知道呢,想起這些不免讓人唏噓…」

「哦,那邵某回到西域自當轉告譚大夫,或許他已知道一些了…」

「咦,他怎會知道的?」

「呵,他上次隨我們去「觀落陰」見到令師的亡魂,令師告訴他的…」

「啊,真有這等事,還真有「觀落陰」這回事啊?」

「甚至譚萬善大夫還向令師說:真想過去會會他們,似乎你們師生同窗情誼甚厚…」

「我們師生同學之誼甚佳,不過如此說並不妥,古人說:言為心聲,莫非萬善內心或潛意識裡存有死亡意識,為何他有輕生之念?」

大略將那天「觀落陰」的情形告訴胡大夫,然後,國師邵文海轉頭看向佟相師,問道:

「大家總以為當大夫的應該長壽,卻多的是短命而死,且多死在他的專門科目,似乎既違反邏輯、又十分弔詭,佟道兄,這可有什麼說法嗎?」

相師佟敬安道:

「天地間難知、難解的事還很多,我們人類實應時時保持謙卑,對宇宙人生懷著敬畏之心才是,如果讓佟某人勉強說個道理…」

「那就是:專科項目正是這個醫生「業障」之所在,他固然投注其一生的精力來解決他個人的「業障」,亦用其所學幫助解決其他眾生相同的問題,最終他仍舊死在這個「業障」之上,這就是醫者的宿命,這樣子說,恰當嗎?」

「是有些道理,可以說:「業障」就是一個人這一生的「功課」吧?」

「大致來說,是的,這個問題將來有機會再請教若愚禪師吧! 他佛法高深、智慧如海,或許會有更好的答案…」

輕輕幾聲敲門聲,門打開,一個隨扈急匆匆跑進來,道:

「稟告國師,杜二娘受了重傷…」

畢竟邵國師與佟相師的棋還是下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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