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魂記(63)

六十三、三界無安如火宅,眾苦充滿甚怖畏

清道光23年6月小 28日庚子(1843年7月25日)

這幾天,一大早先到「新夏養馬場」伺候那隻「鬼馬子」,餵牠吃草料、幫牠洗擦身軀、牽著牠散步、對牠說說話,「鬼馬子」真的很孤僻,不太與人親近,但卓鶴翎也不在乎,不理牠的冷漠,自顧自的照顧牠,自得其樂的過一個上午…

下午再到「新夏太醫館」去看看有無病人,因為譚御醫、康醫佐已經傳來訊息,還要好幾天他們才能回到醫館,卓鶴翎責無旁貸挑起責任,看完病人再去巡查病舍,病舍有幾十個臥病或傷重的病人無法回家…

他們的病都很嚴重,超乎卓鶴翎的能力範圍,甚至有幾個已被王御醫、譚御醫判定為不治之症,只能施予保守療法與臨終關懷…

有的病人纏綿病床、叫苦哀號,卓鶴翎勉予施針,稍止其痛。

有的病人憂鬱呻吟、喃喃低語,只能略予安慰…有些人有家人陪著尚好,有的病人流離失所、孤苦無依,單獨面對病痛和死亡。

當他針灸到一個老阿嬤老來變形的膝蓋時,發現她的年紀、身材皆與娘親相彷彿,再聽到她對病痛的訴苦與抱怨時,心中不禁湧起一陣酸楚,幾欲掉淚。

面對人間種種生老病死的苦痛,若沒事先做好心理建設,一個醫者自己可能會先行崩潰。卓鶴翎巡看了幾個病人後,心中不禁怏怏不樂、愁苦憂鬱…

沒能想太久,一名老醫工趨前道:

「卓大夫,病舍的細封鐵牛,說要與你談談話,早上他的家人才來看過,但他始終情緒不穩…」

整理一下自己的心緒,一個醫者傾聽病患的訴苦、接收其發洩的垃圾情緒似乎也是天職之一,可不能露出不耐煩或抗壓力不足的表情…

細封鐵牛,黨項人,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家,他得的是腹腔內的惡性腫瘤、腹已積水,睡覺只能坐著,勉強躺下便又逆又嗆又咳,臉色黝黑暗沉,整天心悸怔忡、喘咳、呻吟、唉聲嘆氣,他斜靠床邊,見到卓鶴翎便道:

「卓大夫,你來了,我可等你好久了…」

記得「馬瘋子」曾說:和馬相處的時候,必須有耐心,盡量試著去瞭解牠們,才能贏得牠們的信任;對待「黑鬼子」尚且如此,何況對待一個活生生的病人。

「你坐,你坐,老朽想跟你說說話,你不像別人急急乎的忙來忙去,誰能像你這麼耐心的聽老朽訴苦…」

「卓大夫,你年輕聰明,你幫老朽想想看,老朽年紀大,生了絕症也就算了,為什麼長生天先把我的兒子帶走了,老來喪子這滋味可不好受呀…」

早已從醫工口中,打聽出:細封鐵牛的兒子細封寶鼎,居然於過年前連續數天狂飲酗酒,忽得中風,救治不及,一夜間便死了,他才五十出頭,讓細封鐵牛無法接受老年喪子的事實,於是腫瘤的病情加劇、痛苦纏綿病床、苟延殘喘。

細封寶鼎是細封族長旗下的一名頭目,一向能幹智勇、兼文兼武,也是王爺心目中的愛將,管理著幾千名手下,但就是好飲貪杯,每次總喝到爛醉,王御醫還鄉臨行時曾於餞別宴,指出十三大家族中「嵬名氏」、「細封氏」家族有兩名頭目病逝,他們可能是不懂養生之道之故…

細封鐵牛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道:

「老朽年紀大、沒用了,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卻先走了,寶鼎人走了,留下老朽帶著病軀,風中殘燭哪,不知什麼時候,我也要走了…」

父親得了不治之症,兒子酗酒暴亡,對一個家庭、對一個老人真是情何以堪;一向體貼別人的卓鶴翎一時不知要說些什麼來安慰這位老人家,只能握著他的手輕撫輕拍,道:

「老人家,你別傷心了,你還有幾個孫子呢,是幾男幾女啊?」

提起孫子們,老人家的心思果然得到轉移,精神一振道:

「老朽有五個孫子,三男二女,最大的孫子也有二十五歲了…」

「他成親了嗎?」

「成親一年了…」

「老人家,你還有好孫子、好孫女,趕明兒再幫你添個曾孫,你家族的家運大有前途呢…」

這話老人愛聽,病舍的一些老人家都對能與卓鶴翎談話十分期待,他似乎天生就懂得老人家的心理,有時他還秀一兩手小魔術,把觀看的老人家逗得樂開懷,唉,老人家其實就跟小孩子差不多嘛…

「所以,老人家你要繼續服藥,千萬要珍惜自已…」

「吃藥有什麼用? 我已經吃了多少藥了,老朽看得出來,幾位大夫心理上都已放棄我了,我還吃什麼藥…」

哦,老人家的心思是那麼敏感,他對醫者的心理變化真可以那麼靈敏的察覺到嗎?

「不會吧,當大夫的怎會放棄你呢?」

「卓公子,卓大夫,這樣好了,你開藥我就吃,其他人開的藥老朽不吃,反正我也吃很多藥了,一個肚子都快成了藥罐子…」

啊,我開藥,我的功夫還沒到家哪…

細封鐵牛看著卓鶴翎的臉色,鄭重道:

「就這麼說定,卓大夫你開藥,我來服藥…」

站在旁邊的老醫工也道:

「卓大夫,你就開藥給老人家吃吧,老人家已經拒絕吃藥好一段時間了…」

怎的? 老醫工你也白目、湊熱鬧,開藥可不是開菜單咧…

「我想想看,我想想看…」

既不敢肯定說好,又怕拒絕傷了老人家的心,可自己的醫學功力還淺薄的很呢,行醫怎可隨便?

那一夜,卓鶴翎坐著沉思人生的諸種問題,魏副統領站立旁邊並不干擾他的思索。

忽聽,魏副統輕聲道:

「公子,若愚國師來了…」

身著灰色古樸袈裟的白眉老和尚若愚禪師,已出現眼前,卓鶴翎忙起身,拱手道:

「大師,如何於這等深夜駕臨「太醫館」?」

若愚禪師道:

「聽說,卓公子來到「太醫館」服務病患,老衲特來看看,另外先去探訪一下病舍中幾位舊友、信徒等的病情…」

兩人坐定後,魏副統奉上一杯水…

「佛陀說:「諸苦難中病為最苦,所以看病功德為第一。」卓公子,能將所學用來治病救人,應是極大之功德,但為何…」

「卓公子,老衲剛剛看你兩眉深鎖,是有什麼事掛在心頭,迷惑不得解嗎?」

「大師智慧過人,小生的煩惱竟逃不出大師的法眼…」

「不錯,鶴翎這幾天在「太醫館」服務病患,看到病舍中有好幾位絕症病人,狀甚痛苦、真是慘不忍睹,又覺自己能力十分有限,無能相助…」

「沒錯,卓公子,疾病在提醒我們,人類是多麼的有限和脆弱啊…」

「因此鶴翎深感人間到處充滿苦痛,不禁想起遠在北京的母親、友人及沒能成親的未婚妻,小生在身不由己的情況下離開他們,覺得世事變化莫測,我人雖自許為萬物之靈,許多事情竟然絲毫無能為力…」

「阿彌陀佛,卓公子所說,皆屬於「愛別離苦」的範圍,生離死別,是人生不能免的痛苦之一,世間最親愛的人,無論父母、子女、夫妻、或其他親人好友,平常相聚一起,有說有笑、其樂融融,但世間聚散無常,使得有情人或親人非分手不可,其不捨難分的苦痛真是筆墨難以形容…」

「但這尚屬生離,若是死別更是割心裂肺,因為生死兩隔、永無再見之期,或不幸再加上臨死前病痛折磨,那更是煎熬難當…」

「死別生離之外,還有許許多多的苦,我門佛家說:「三界無安,猶如火宅,眾苦充滿,甚可怖畏」…」

慈祥地微微一笑,若愚國師道:

「公子今日在病舍中所見的苦痛,不過是整個世間痛苦的冰山一角,這是生老病死苦在你眼前示現,讓你有感而發,但它也剌激讓你思考,這可是一個人提升智慧的良機呀…」

「只要稍稍聰明的人,在一生當中的某一時候,這些問題遲早會進入他的腦海讓他迷惑與思索…」

「人若僅能吃喝拉撒,與其它畜牲何異? 就是會去探討這些問題,人才成其為人哪!」

卓鶴翎嘆口氣道:

「人真奇怪,先前忙於逃難時不會去想這些問題,現在暫時安定了,似乎可以鬆一口氣,沒想到這些莫名其妙的問題卻一一浮現、紛至沓來…」

「大師,鶴翎愚昧,對於人生種種問題感到迷惑不解,懇請你幫鶴翎開示吧…」

「公子智慧過人,老衲僅提供一些習佛多年的心得,相互砌磋吧,聊做深夜談資…」

「這世界、這宇宙森羅萬象,生滅變異,剎那不停,在這萬法生滅變異的過程中,究竟有無一個規律,可讓我人遵行? 」

「答案是有的,我佛慈悲,他發現了這世間有一「因果現象」存在…」

「所謂「因果」就是:「一切法因緣生。」或說:「萬法因緣生,萬法因緣滅」…」

「阿含經說:「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天下事物,並無一事一物是孤立存在的,都是由層層密密、如環無端的因緣網絡所構成…」

卓鶴翎亦算是博覽群籍的人,但以前對佛學書籍心存排斥,故今日聽聞亦算是耳目一新…

「宇宙人生萬事萬物的生成,唯有假託眾緣、因緣和合而成,無一例外…」

「所謂「因果」可以這麼比喻:譬如一粒種籽即是因,但若沒有人將它播種埋入土中,或沒有陽光、空氣、雨露、施肥等種種助緣,它就不會發芽長苗,也就不會開花結果、成為大樹;這就是「因緣果的關係」…」

大師的言語似乎離題,居然談起「因緣果報」,不過邏輯還是清楚有條理,值得繼續聽下去,且道理平易近人,並無艱深之感,若愚禪師慈祥的看過來,道:

「卓公子,人的際遇也一樣,無論是快樂的事或悲傷痛苦,也都是因緣合和而成,只要能夠以此觀點去看它,便一下可以看破看開,悲傷痛苦立可減輕許多…」

「人生的痛苦常來自虛幻不實的不安與恐懼,痛苦的常不是事件本身,而是從心念生出的許多痛苦、煩惱…」

「一個人智慧不足,對「因緣果」缺乏正見,常會生出不當的貪念與期望,一旦期待落空,諸種煩惱與痛苦就會產生…」

「反之,一個人若懂「因果」,即可輕安自在、再無任何繫縛了…」

「世間萬物本無自性,皆為因緣合和而成,人處流變不拘的世界,當以「因果」的觀念去面對,不再執著,自可無牽無掛、無所繫縛,亦可說是得到解脫了…」

大師所言似乎太高深些了,但又隱隱約約的指出一個較為究竟的基本概念,它不在枝節末葉做功夫,反而想要一舉解決許多的痛苦與煩惱。

「懂得「因緣果」也就懂得世間無常的道理了,三界萬象,莫非就是「無常」的顯現…」

「「無常」由大言之則滄海桑田、山河變異,小之則人身之昔日朱顏玉貌,轉眼變成雞皮鶴髮,心念則喜怒哀樂,忽恐忽驚;時令則春夏秋冬、晝夜更替;天道則陰晴圓缺,風雲不測;人事則富貴窮通、得失興衰、循環更迭;世情則冷暖炎涼,昨日奉迎,今朝貶謫,仔細觀察,竟然沒有一法是常住的…」

「總而言之,無時無地無物不在生滅轉換之中,人之有生老病死等苦,莫不是為「無常」轉變所驅使,這就是我佛所說的:「行苦」…」

卓鶴翎點點頭,心中卻是暗驚,道:

「看來人間是苦多樂少,回想懵懂年少之時,總以為人生之苦只是少數人的個案、或偶發的事件,多半不會發生在自己的身上,或即使發生了也會很快就過去…

「現在才知道,那時的想法實在是幼稚的很,看來世間眾人皆於不同時候承受不同的痛苦,痛苦的本質相同,只是痛苦的形式和來源卻是千差萬別…」

「請問大師,人間既是如此之苦,是否每個人都要過的痛苦萬分,整天悲傷嘆息、自怨自艾,人生再無樂趣,或大家都得出家去?」

「錯,錯,這是一般人的錯誤想法,總以為既然人生是苦,便該厭世、或出家、或自暴自棄、或麻痺自己,或胡作非為…」

「恰恰相反,正因為一切「無常」,才更需要珍惜現有的一切…」

「因為時間短暫無常,所以要好好活在當下…」

「因為人間聚散無常,所以要結善緣、愛惜今生的緣份、珍惜每一位相遇、相見、相處、有緣的每一分每一刻…」

「古德云:「是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大眾當勤精進,如救頭燃,但念無常,慎勿放逸!」也就是說,正因為「無常」,所以反而要勇猛精進,好好的生活…」

「人生若不感覺苦痛,則人生無改善、無進取、無提升的必要,人間若無生離死別這回事,人類沒有時間之壓力,人必活得散漫、無所事事、沒有目標、無所用心…」

「想不到吧,人生之精采,人生之值得活,竟然是因為有痛苦、有死亡之故啊,這也是人生弔詭的地方…」

畢竟是閒聊,所以談得有些零亂,但卓鶴翎卻如醍醐灌頂、心有所悟,居然對佛學生起歡喜心。

「喔,鶴翎懂了,多謝大師的開導…」

若愚禪師翩然走了,在此深夜,已不適合再去探病,其實他是有心來看卓鶴翎的。

沉思良久,忽地心有所悟,卓鶴翎提筆在處方箋書寫下一個方子,交給醫工去抓藥熬給細封鐵牛飲服。

然後與魏副統道了聲晚安,便先打坐再入睡,心中安恬、無所牽掛地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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