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魂記(36)

三十六、簫聲幽怨如泣訴,再見情郎天人隔

清道光22年12月小25日己亥(1843年1月25日)戌時初

戌時初,胡女「黑雁子」又來了,還有幾個攜槍帶劍的衛士跟隨,「黑雁子」遞過來一條黑巾,示意綁住眼睛,表情似乎沒什麼惡意,卓鶴翎瞥見「阿里」跟他眨眨眼,乃乖乖將黑布巾綁住雙眼。

被導引著走過一段路,然後聽到胡女「黑雁子」低聲道:

「小心,上階梯!」

並伸手牽著卓鶴翎的手,於是步上階梯,共走了約一刻鐘的路,等到黑巾解開,赫然看見已經身在一間金碧輝煌的房間內,在燭火映照下,一時覺得富麗堂皇、光彩耀眼,恍如在夢中。

房間內中間坐著一位身著麗服的女子,雖臉上蒙著一條面紗,但仍可看出她的花容月貌、冰肌玉膚,雖不見她的盧山真面目,但八九不離十,絕對是個美女,還露出一雙水汪汪哀怨的眼眸,真是嘆為天人,胡女「黑雁子」及另兩名侍女站在身旁陪伴。幾個衛士齊齊行了一禮,便轉身離去。

聲如出谷黃鶯,麗服女子溫柔道:

「卓公子,請問大名?」

她說的一口好漢語,毫無胡人腔調,驚訝之餘,回道:

「小生名鶴翎,卓鶴翎便是在下,請教小姐,小生該當如何稱呼小姐?

「我叫麥麗可,你這樣稱呼我便可…

「麥麗可小姐,有什麼需要小生為你效勞的?

麥麗可小姐拿出了那管碧玉簫讓侍女「黑雁子」遞給卓鶴翎看,問道:

「聽說有幾天夜裡,是你在吹簫,用的就是這管玉簫?

看了看手上的碧玉簫,點頭道:

「是的,沒錯…

「還聽說你吹奏的簫曲十分感人、十分哀傷…

「其實這碧玉簫是我少女時代學習吹簫的貼身樂器,後來送給了一位漢人朋友,他承諾事情忙過後會回來找我,想不到回中原後,便音訊全無…

「卓公子我且問你,這玉簫怎的到了你的手上?

於是從「黑狗七」談起,然後提到老張當舖與「高陞昌客棧」,又提到旅人歐陽學斌的駝隊遇上盜匪,全隊被殺,他受了箭傷,勉力逃回長城內投宿到「高陞昌客棧」,幾天之後終於還是不治…

忽然發現這位麥麗可小姐全身震動,似乎壓抑著悲傷,卓鶴翎心中漸漸有譜…

莫非麥麗可小姐就是歐陽學斌在西域認識的女子?

當聽到卓鶴翎口述:射中歐陽學斌的箭,箭身上刻有「扎西貢布」的字樣時…麥麗可忽然臉色大變,不,包括「黑雁子」也露出驚訝的神情,顯然他們認識的人當中有名叫「扎西貢布」的,但「高陞昌客棧」的高老爺不是說:「扎西貢布」這名字很通俗,整個西域用這名字的人搞不好超過幾萬人,那這人將如何找?又如何確定是誰呢?

麥麗可叫道:

「你說射中歐陽學斌的箭,箭身上刻有「扎西貢布」的字樣是嗎?

「是的,這箭目下還由「高陞昌客棧」保管著…

終於,麥麗可小姐忍抑不住,小聲的哭了出來,泣聲道:

「學斌,你死的好慘哪…

她一直以為漢家情郎歐陽學斌無情無義,回到中原後,便把什麼山盟海誓、緣訂三生的話都拋到腦後,卻料不到其實早已慘死在沙漠盜匪的利箭之下了…

胡女「黑雁子」撫著她的肩輕聲安慰,卓鶴翎同情的看著她,也想起自己的坎坷情路,心道:素琴,素琴哪,你還好吧? 我什麼時候還能看到你呀? 你悔婚退婚我不怪你, 你真會嫁給程子軒嗎? 天底下到底能有多少有情人得成眷屬的? 「有緣無份」真是世間有情男女的魔咒嗎?

千萬種心事,不知向誰訴,不由拿起碧玉簫就著唇,慢慢吹奏起來。

一縷幽怨悲涼的簫聲,緩緩流洩而出,乍聽之下覺得它悠揚悅耳,但很快就將聆聽者帶進幽怨哀婉的情境,它低低傾訴別後凄涼與無限相思、呼喚天下有情男女相知相惜,莫錯過當下時光,一旦離別,便是天涯咫尺、咫尺天涯、天上人間、人間天上…

一時間燭火搖晃、似欲熄滅,室內頓時陰暗許多,只聽得麥麗可小姐與「黑雁子」都低聲飲泣,另兩名侍女亦露出傷心欲絕的神情。

卓鶴翎自己也是悲從中來,古說:言為心聲,但此時此景,簫聲更足以表達哀傷心聲,此時人簫合一,使得那簫聲益發的凄涼悲愴,挑動著有情人的心弦,種種生離死別、喜怒哀樂的回憶一一浮上心頭…

窗外寒風剌骨,一陣陰風吹了進來,幾根蠟燭掙扎了幾下,終於全都熄了,室內忽然暗了下來,此情此景,沒有人說要重新點燃,大家一同沉浸在哀傷的氛圍中…

在簫聲如泣如訴之中,忽然大家恍如做夢的看到,不知何時,室內竟然多了一個人,是一位全身白衣的男子,輕飄飄的站著,一臉慘白、面帶憂容,似乎模糊、似乎矇矓,他望向麥麗可小姐的眼光可以感覺出仍是含情脈脈、深情款款…

麥麗可小姐忍不住呼喚:

「學斌是你麼? 真的是你麼?

她雖然想站起身走過去確認,但全身乏力、冰涼,無法動彈…

他沒有說話,似乎點著頭,但可感覺到,他那傷心怨恨、無處可訴的神情,讓麥麗可眼淚撲漱直流,他雖不說,她內心卻懂了,此時無聲勝有聲,一切盡在不言中…

簫聲嗚咽泣訴著無限深情,悲傷呼喚情侶歸來,終於慢慢停下,但餘韻無窮仍環繞於聆聽者的腦海中,過了半晌,「啪!啪!」幾聲,幾根蠟燭竟然又亮了起來,一切幻象都消失了。

麥麗可小姐呼道:

「學斌,你在那裡? 你怎的不見了?

卓鶴翎亦覺如夢方醒,積壓胸中已久的許多情緒忽然掉落,心中既有暢快之感,亦存留著幾分遺憾,不禁憐憫的看著麥麗可小姐…

慢慢停止飲泣,她道:

「卓公子,你吹的簫好奇怪、好悲傷,天底下真有這樣的簫曲嗎?

「它讓我看見學斌了,我看見學斌了…

沉靜下來,她似乎沉緬於回憶當中,沒人想吵她,過了不知多久,她道:

「卓公子,我本想將這玉簫收回,但我決定了,這碧玉簫還是由你留著,這樣的玉簫應該吹出這樣動人的簫曲,才可烘雲托月、相得益彰,我只有一個要求…

卓鶴翎道:

「麥麗可小姐,謝謝你了,我已經十分喜愛這玉簫了,謝謝你的慷慨賜予,還有什麼我能為你做的?

「你這簫曲叫什麼哪?

「它叫「還魂曲」…

「喔,「還魂曲」,它真的是名符其實呀,它讓生者相思、死者還魂…

「我的要求是,請你多留一天,明天夜裡請你再為我吹奏一回這一首「還魂曲」,好嗎?

「當然,當然,小生深感榮幸也樂意效勞…

他沒有再被要求包住眼睛,胡女「黑雁子」陪著卓鶴翎走過迴廊,走下階梯,走過街道,回到住處。

胡女「黑雁子」甚愛說話,一路上與卓鶴翎有一搭沒一搭的交談著:

「卓公子,你吹的這首「還魂曲」,真是太悲傷、太感人了,明天晚上我要好好再聆聽一次…

「「黑雁子」姑娘,我且問你,這歐陽學斌與你家小姐是什麼關係?

「啊,歐陽學斌與我家小姐麥麗可是一對情侶哪,分手時,那枝玉簫就是麥麗可送給學斌的,學斌也送給小姐一個雞血石印章,他們準備學斌由中原回來後即完婚…

「哦,碧玉簫是他們兩人的訂情之物,碧玉簫與雞血石印章…

「「黑雁子」,我再問你,那「扎西貢布」是什麼人?

胡女「黑雁子」臉色變得僵硬,最後道:

「卓公子,這個問題你就別問了,在整個西域地方名字叫「扎西貢布」的人怕有幾萬人,即使在我們「黑風堡」裡也有二十個人以上…

不,不,麥麗可小姐與這「黑雁子」心中一定懷疑著某人,只是不敢,還是不願意說出來?

「好,好,這個問題算我沒問,我問你,為什麼你們「黑風堡」要擁有「旋風十三騎」這樣可怕的一支盜匪隊伍、一支殺戮兵團,搶劫商旅、殺害無辜?

這又問到了胡女「黑雁子」的痛處,她支吾了半天才道:

「這我也沒辦法呀,小姐麥麗可也沒辦法呀…

「黑風堡」是個沙漠中的軍事要地,卻是個沙漠化嚴重的地區,數十里方圓內水草不生,無法放牧牛羊,老百姓生活都很艱苦,以前備戰用的軍人武士戰馬都化身為沙漠盜匪,搶劫財物,麥麗可小姐也曾勸過他們,他們卻置之不理…

生活艱苦是做為匪盜的藉口嗎? 又何必殺那麼多人呢? 尤其是漢人在必殺之列…

「麥麗可小姐在黑風堡內是什麼身份?

「她是族長的女兒,自從族長賽爾旦過世後,她便成了「黑風堡」的首領,大家對她尊重服從…

「那為什麼「旋風十三騎」對她卻不太服從…

「是的,「旋風十三騎」維護著麥麗可小姐的安全與領導權,但卻自矜功高、自恃武力、自行其是,不完全服從麥麗可的命令,他們擁有武力,麥麗可也無可奈何…

「那麥麗可小姐是被架空了…

「他們說:「黑風堡」附近無法放牧、無法生產什麼農作物,全堡幾百人口,再下去只好坐以待斃,而搶劫駝隊商旅是一本萬利、報酬最高的方法…

這算是那門子道理? 這是搶劫無罪、殺人有理的藉口嗎?

「那為什麼,「旋風十三騎」對於漢人如此仇視,逢之必殺無赦?

「卓公子哪,你難道不知道,在西域地區,有許多族群世世代代仇視著漢人,只是「旋風十三騎」擁有武力,將這種仇視心態發揮到最高點、最具體…

不禁沉默思考:在西域很多人仇視著漢民族,這是一新耳目的訊息,與自己以前的刻板印象完全不同,總一直以為中國君臨天下、萬方景仰,不是古來一直說:中國居天下之中,歷史悠久、文化燦爛、四方來服嗎? 中國的主流文化儒家不是講治國平天下、講太平、講世界大同、講王道、講四海之內皆兄弟嗎?

中國北方歷代都有夷狄為患,每個朝代不能不修長城、守邊防患;然而孔子之教化是「夷狄進于中國,則中國之。」「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即使夷狄入侵中原、甚至五胡亂華,亦皆被漢民族所同化,當中國強大時,邊疆的境外諸邦都心悅臣服來稱臣納貢,從未曾主動加以侵略征服,許多老師或書本都如是說。

但真是如此嗎? 還是強勢文化的夫子自道、自我臉上貼金、許多行為的自我美化、合理化? 或也許聖賢可能有這種思想,但當政者真會如此做嗎? 或在上位者有這種理想抱負,但下層官僚執行時卻又走了樣…

西域胡人為何會仇視漢民族,從正面想、從反面想,反覆思考著這個問題…又問:

「「黑雁子」,你是那一族人?

「我是維吾爾人…

「麥麗可小姐呢?

「她也是維吾爾人…

「所以,你們「黑風堡」都是維吾爾人…

這樣下結論當然過於武斷,不過可以借此做為話題…

「不,不,「黑風堡」的人包括蒙人、藏人、維吾爾人、漢人、滿人、波斯人、阿拉伯人各族人都有…

「哦…

胡女「黑雁子」也剛好將卓鶴翎送回住所,交給了「阿里」與另一士兵監看,她即轉頭走了;「阿里」笑嘻嘻道:

「看來你果然是被當成貴賓的,應該沒什麼危險吧!

另一人年紀較小,還有幾分稚氣,看他被「黑雁子」送回,一路上說著話,他那緊張戒備的神情也鬆弛下來,他不會說漢語,卻指著卓鶴翎與「阿里」說話,「阿里」轉過頭來,道:

「卓兄弟,我這位小兄弟家裡窮的很,他看你從中原來且穿著甚好,想問你要點什麼值錢的東西…

卓鶴翎點點頭道:

「我身上也沒帶什麼好東西,倒是有點碎銀子,不知他會滿意嗎?

搯出一些碎銀子,那人看得幾乎傻眼,「阿里」道:

「夠多了,夠多了,我們那看過這多的銀子,我們「黑風堡」的居民都是窮苦人,當士兵的還有點食物吃,那些老百姓有時整天沒得一餐吃,能撿到什麼塞一下肚子充飢就謝天謝地了,今天你可讓他發了洋財…

那人感激涕零的將碎銀子捧在手上,然後問「阿里」要不要分享一些? 「阿里」搖搖頭,他高興的一下全放入懷中,然後又跟「阿里」說著什麼話,「阿里」轉過頭道:

「他沒有名字,只有個綽號,叫「白石頭」,他說你有什麼事告訴他,他可以幫你做…

當時在西域有許多人是沒有名字的,他們常被以綽號來稱呼,如「白石頭」、「瘦皮猴」、「黑木炭」、「黑雁子」等皆是;有些人有名字,卻沒有姓,所以被有權勢的高層人物賜姓,便視為是一種值得驕傲的無上榮寵;因此,在西域向人請教「貴姓」是個不恰當的問話。

卓鶴翎道:

「「阿里」,你告訴他,我是卓鶴翎,今天沒帶多少東西在身上,下次有機會再碰面,我可以給他更多的東西…

聽過「阿里」轉述後,「白石頭」高興的點頭,「阿里」又道:

「他很早就沒爹沒娘,但家裡有個妹妹還小,由他照顧著,兩兄妹相依為命,所以他特別需要食物衣服…

看他年紀好像沒超過十八歲,還是個大孩子嘛,心中一慘,哦,相比之下我算幸運的了,至少我還有個娘親照顧著長大呢,這是怎麼一回事,這是個什麼世界? 是亂世嗎? 是人類貪婪好戰,自己把這個世界搞得烏煙瘴氣、生靈塗炭? 一陣鼻酸,眼淚差點就要掉下來了…

這一夜思緒紛紜、感慨萬千、翻來覆去,仍無法入睡,只好起來照譚大夫所教的靜坐氣功一步一步自我導引,才慢慢恢復平和的心境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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