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簫聲招禍階下囚,黑風古堡座上賓
清道光22年12月小25日己亥(1843年1月25日)酉時
奔馳而來的兩騎一男一女,男的大聲道:
「你們停下、你們停下,我有話說…」然後將馬慢慢在數丈外停下…
他用胡語、漢語各講一遍:
「我們是「旋風十三騎」!」
此話一出,全駝隊多人為之騷動,一時哀聲四起,聽到刀劍匠師老方低低道:
「完了,完了,這下咱們可都完了…」
國師邵文海兀自鎮靜道:
「久仰「旋風十三騎」的赫赫威名,你們意欲何為?」
「我們已經跟蹤你們好多天了,你們每天晚上有一個人在吹簫,那是誰? 叫他出來…
「我們要的就是他,把吹簫那個人交出來,其他人就可以活命…
啊,我吹簫也有事啊,吹簫惹了你們什麼了? 卓鶴翎嘀咕著。
刀劍匠師老方叫道:
「卓公子,你去吧,你快去吧,別讓大夥一起死,你跟他們去,明年今天我老方會備些香花素果為你祭弔…
邵國師、譚大夫與魏副統都策著駱駝前來,魏副統叫道:
「你們要這位卓公子作啥?」
「那你就別管了,他跟我們走…」
「我魏某人隨他一起走,我們倆是朋友…」
「不許,我們就是要他一人,其餘的人不准跟來…」
胡女寶花也讓駱駝靠近,小童阿江過來讓卓鶴翎抱抱,小小年紀的他似乎也意識到氣氛不尋常,他的小手摩挲著卓鶴翎的臉頰,然後緊緊抱著不放,卓鶴翎忍不住親親他的臉頰,鼻子一酸,暗道:這小傢伙倒真像是我的孩子,阿江,阿江…
終於卓鶴翎騎著駱駝還是跟著那兩騎走了,後面傳來小男孩阿江的哭叫聲,小小年紀的他無法瞭解大人的世界,為什麼他爹是那麼歹命?
魏副統無奈的望著國師邵文海,道:
「卑職無能,保不住卓公子…」
後面一個武士道:
「剛剛副統怎不下令動手,就眼睜睜看他們把卓公子押走?」
魏副統嘆道:
「你別傻了,這形勢很明顯,那結果是咱們全隊覆亡,也頂多殺他們幾個…」
邵國師也無奈道:
「這不能怪你,形勢比人強,將來老王爺知道了大概也不會怪罪於你,唉,難道卓公子的命就那麼背,不死在北京牢裡,卻千里迢迢跑來這大漠送命…」
譚大夫道:
「不用那麼悲觀,別說喪氣話,這事透著幾分蹊蹺,他吹簫又礙著他們什麼事了…」
「邵某也同樣不解,只希望卓公子吉人天相、福大命大…」
卻聽刀劍匠師老方額手稱慶道:
「八成是那鬼簫擾人清夢,看來那簫音真的很討厭、很可怕、很不吉祥,大家聽得都心煩,我說嘛,終於招來殺身之禍了…
「還好有卓公子,否則今天大家不就慘了,一人一矛,這裡的人三兩下就全掛了…
「卓公子死一人沒關係,重要的是我們都活了,不然的話,誰能抵擋得住他們「旋風十三騎」的攻殺…」
他說的也是道理,魏副統領狠狠瞪他一眼,他還白目的繼續說:
「等明年他的祭日,大家湊幾文錢給他祭奠一下就是了…」
顯見他甚小氣,適才說自己買香花素果祭弔,現在又要將這筆開銷轉嫁大家分攤。
終於忍耐不住,魏副統吼道:
「方老頭,你的舌好毒,再胡說八道,我先揍扁你…」
刀劍匠師老方嚇了一跳,發現大家都鄙夷的看著,趕忙住嘴。
國師邵文海指著前面不遠的一個小綠洲,道:
「今夜咱們就紮營在這裡休息,如果環境還可以,我們在這裡等候卓公子…」
老方急道:
「別多等了,明天一早就開拔,早走早好,走得越遠越好,別讓那「旋風十三騎」反悔了,回過頭來把我們都殺個精光,他們凶神惡煞哪,怪怕人的…」
邵國師道:
「你別吵個沒完,是我說算,還是你說了算? 就是三天,我們在這裡等卓公子三天…」
瞪了匠師老方一眼,把他想說的話嚇得又吞回去,魏副統道:
「就照邵老爺的話,方老頭,你如真想走,沒人會攔著你,你可以自己走…」
現在由卓鶴翎墊背,活命的機會甚濃,刀劍匠師老方才不想走,他「嘿嘿」笑了幾聲,再也不說話了。
大家忙著紥帳蓬、起營火,邵國師一人習慣的在綠洲周圍散步,不,這麼說是太輕鬆些了,他是勘察地形,他負責整個駝隊的安危,魏副統隨即跟了上來:
「國師大人,你剛剛說的不是真的吧…
「說什麼,是真的不是真的…
「卓公子會不會有危險呀?
「機率各半吧…
「不行哪,這對老王爺可不好交待…
邵國師沉吟了一下,他也確實喜歡這個相識沒多久的卓公子,但怎麼說呢…
「生死有命,有些事我們可也沒有辦法,看卓公子吉人天相,或許能夠有驚無險…
「這麼說,機會只有一半囉…
「沒錯,不利的是,他們是「旋風十三騎」,一向凶殘暴戾、殺人不眨眼,他們殺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有利的是,他們是為簫而來,否則我們整個駝隊都早死在他們的槍矛下了…
「但那玉簫真有那麼珍貴嗎? 它足以挽救我們嗎?
「為什麼不把王爺的名號抬出來,或許可以救得卓公子?
「不妥,數年前各族人組成義勇團協助清廷圍剿他們「旋風十三騎」時,王爺出資出力甚大,他們必定對傳聞中的「孚德王爺」咬牙切齒、懷恨在心…
「打出王爺的名號,可能更加不利,別說卓公子更危險,我們全駝隊也將陷入危境…
「難道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全無作為,眼看著卓公子…
「不,不,卓公子人甚聰明,自當見機應變爭取生機…
「還有,「旋風十三騎」居住的「黑風古堡」也有我們的人潛伏,他們會相機行事,但回歸到基本面,我們隊上除了少數武士,大部份都是工技人員,雙方戰力相差懸殊,咱們不能硬幹、硬搶人…
「哦,可是線民也不識得卓公子是我們的人,如何會幫助他? 再說,線民也不能隨便暴露身份,給自己惹禍…
「沒錯,但這段日子,我已經教會了卓公子一些東西,該對他會有助益…
關心之情溢於言表,魏副統注視著邵國師,道:
「卓公子一介書生,手無縳雞之力,他能做些什麼?
「當然,以前的卓公子是一個死老百姓,但經過這一陣子的奇特遭遇,他該不是以前的傻書生了,他該懂得為自己爭取生存的機會…
「所以說:機率各半,不必太悲觀了…
風沙吹過,太陽終於掉落到地平線,西邊天空的餘暉一收,天色立即暗下來。
卓鶴翎騎著駱駝隨著十四騎走,那胡女約摸三十多歲,甚愛談話,操著半生不熟的漢語過來搭訕,問卓鶴翎道:
「你是卓公子,你姓卓?
「是的…
「剛剛那是你的妻子、兒子嗎?」
「不是,不是…是那小娃喜歡我,把我錯當成他爹了,他也很可愛,我也喜歡他…
「是呀,真可愛咧,人見人愛,他還真捨不得你離開呢,小孩子是最純真了…
心中有些不滿,忍不住憤恨地道:
「他爹死在你們「旋風十三騎」的槍矛之下,他的父親、叔伯等都死了,所以他驚嚇過度,誤把我當成他爹了…
「或許,我的年紀、我的外表、我講的漢語與他爹最像了,看到父親慘死,他的心靈無法接受事實,所以把我當成他爹爹…
那胡女臉色哀戚,道:
「是這樣嗎? 是這樣嗎? 我覺得抱歉,可我也無能為力呀…
沉默了半晌,轉開話題:
「你吹的簫讓我看看…
在人屋簷下,能不給她看嗎?
將碧玉簫遞給她,她仔細的反覆看了看,道:
「果然沒錯,淺淡碧綠色,這玉簫該是我們小姐的東西,你是怎麼得到的?」
這玉簫竟是他們什麼小姐的東西,卓鶴翎大驚「啊!」了一聲,你們小姐是活著還是死了? 別像章麗紅一樣吧? 心中想著,可不敢說出來;那胡女繼續道:
「我叫「黑雁子」,你可以這麼稱呼我,我服侍小姐已經快二十年了,隊長「灰狼」遣人叫我來聽簫聲確認,連聽了幾個晚上,我終於確定你吹的簫應該是小姐的東西沒錯…
「你卓公子,應該與這玉簫沒有關係,你且說說看,這碧玉簫是怎麼到你手上的?
「我是從一個賣贓貨的傢伙得來的,他們是從一家當舖偷來的…
卓鶴翎稍稍說了一下,她聽的灰煞煞,止住道:
「什麼是贓貨? 什麼是當舖? 算了,算了,我可聽不懂,你到時說給小姐聽吧,這玉簫先由我收著…
「不過,你吹的簫聲可真感人哪,都吹到一個人的心坎裡了,把久遠的記憶,那些恩愛情仇統統都喚醒了,我聽的都哭了…
十三騎的隊長一夾馬腹,靠過來,橫著一張臉,以漢語怪聲怪調問道:
「你們是幹什麼的? 也不帶什麼商貨,只有五隻駝是揹載著藥材的,其它都是些尋常的生活用品工具,你們不是駝商嗎? 難道你們是做醫藥的?
好厲害,我們駝隊裝載著什麼都被摸清了,難道他們早就盯上我們了;是不是,沒有商貨反而救了整個駝隊? 還是認為帶著藥品到西域行醫,所以放過一馬? 是譚大夫採購的藥材救了大家? 心裡想著,口中答道:
「是的,我們到銀川去幫那裡的人看病…
似乎接受了這個說詞,隊長點點頭,可臉色一變,又放出狠話來:
「漢人狗子,你可小心些,若想逃跑,那就抱歉了…」
他揮動著手上的長矛,比了個「剌」的姿勢,卓鶴翎心裡一寒,再仔細著觀察他,四十多歲的年紀吧,一雙森冷的眼睛,露出陰騭的眼神,加上挺立如劍的鷹鉤鼻、緊抿著的嘴唇,令人感覺到他身上帶著一股殺氣,像是可以隨時殺人似的;他叫「灰狼」,他叫「灰狼」,不知這是綽號還是名字,這人我該好好記住,其實不必特別記住,這樣的人,任誰看一次一輩子大概都忘不了了…
再看其他十二名騎士,也是各個慓悍、魁梧、強壯;看他們穿戴的盔甲,除了頭上的盔帽,背後有防護背心、前胸有護胸,頸有頸甲、肘有護肘、腕有腕甲,臉上眼鼻部位有移動式的鐵甲護片,不需用時可將它推上頭額,以前總以為如此穿著豈非笨重,現在看來實則不然,那頸甲與腰臂肘處的護甲,都是鐵甲鎖片藉柔軟材質聯繫做成,絕不影響頭頸、腰、臂、肘的轉動屈伸,加上每人手上的一根長矛,真是一支威武可怕的「鐵騎兵團」。
穿戴著甲冑,即使讓神射手對他們之一瞄準射上一箭,也很難決定射向身體那個部位,那身盔甲的設計已將全身的重要部位幾乎全都保護住,或即使被射中了,那力道也會被甲片消卸大半,而將殺傷力降到最低…
難道這支「鐵騎兵團」就無懈可擊? 得以所向無敵、橫行沙漠威脅過路商旅? 不,不,決無此事,天底下一物尅一物,該有什麼弱點,沒被發現而已?
老子道德經不是說嗎:「…故堅強者死之徒 , 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思索著,思索著…
隊長遞來一條黑布巾,道:
「現在將你的眼睛綁住,我們不能讓你看見進城的路徑…
卓鶴翎默默的將黑巾綁住眼睛,現在只能聽到呼嘯吹過的風聲,及座下駱駝的駝鈴聲。
又過了約半個時辰,十四騎加上一匹駱駝終於進入一座城堡,等到准許解開黑布巾,他看到炊煙裊裊,這是在準備晚餐的時間了,街道上有好些個胡人老百姓,他們都衣衫襤褸、面黃肌瘦、或半躺、或坐、或立的分散街道兩旁,哦,這是個窮苦的城堡。
躍下駱駝,隊長喝令卓鶴翎讓人先搜身,確定沒有什麼兵器,然後帶進一間矮房,幸好不是牢房的佈置,有桌有椅有臥室,倒像是平民居家的客廰,門只是輕輕靠著,但外邊卻站立著兩名士兵監看…
胡女「黑雁子」送來一道十分豐盛的晚餐,包括:饢(nan,西域麵包)、磚茶、抓飯(polo)、羊肉串(kawap)、拉條子(leghman,又稱拌面、拉麵)、拌麵菜是「過油肉」(選用牛肉揉入澱粉過油,加青青椒、番茄、洋蔥或蒜炒熟佐麵,則紅、綠、白相間,香辣可口)、烤包子(samsa,大多數為矩形,也有菱形或其他不規則形狀。由麵粉做皮包裹,並以羊肉,洋蔥為主要餡料烘焙出來的食品)、大盤雞等等。
咦,如此豐盛,不像是對待階下囚嘛! 或這是死刑前的告別餐? 剛才入城看見的許多窮苦人,大概吃不到這樣的一餐吧…
她道:
「卓公子,你用餐,我家小姐已經確認這玉簫了,待會兒她要會你一面…」轉身便走了。
感覺到她並沒什麼敵意,卓鶴翎放下所有的不安情緒,船到橋頭自然直,管他的,萬一真要死,也要做個飽死鬼,於是放開胸懷享受這一餐,狼吞虎嚥,很快便將前面的食物一掃而空,出了長城後,這該是最豐盛的一餐了…
聽到外面兩名士兵嘰哩呱啦的說著話,然後一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沒多久,另一名士兵,開了一點門縫,探頭進來,居然用漢語問道:
「在山泉水清,下一句是什麼?
卓鶴翎一愣,隨即道:
「出山泉水濁…
那人高興點點頭,又問:
「請教兄弟,進山幾年? 出山幾年? 入門多久?」
「進山三年,出山一年,入門九年…」
「我也請教兄弟,進山幾年? 出山幾年? 入門多久?」
那人亦答道:
「進山三年,出山一年,入門九年…」
一路上,國師邵文海教他的許多知識,想不到會在這裡派上用場,但這是沙漠中的一個城堡,難道中原漢人的幫會組織也滲透到西域來?
那人道:
「好,好,時間不多,我也不管你燒機柱香,是門內還是門外了,已可確定的是咱們是同道弟兄,你可以叫我「阿里」,兄弟你怎麼稱呼?
顯然是時間不允許,他跳過了許多「切口」試探…
「我姓卓…
「好,我就叫你卓兄弟…
「卓兄弟我問你,你是以什麼身份來到這「黑風堡」的?
「哦,這兒叫做「黑風堡」啊?
「卓兄弟,難道你不知這裡是「黑風堡」?
「是啊,我不知道…
「不會吧,你來這裡被當成客人咧,不是一般的罪犯或人質,你受到的是上等待遇呢,在這裡算是上賓了,犯人可享受不到這樣的一餐,但一個貴賓怎會不知道這裡是「黑風堡」呢?
「「阿里」,我真不知道呀,我是被強押來的…
那「阿里」急促的說:
「我是安插在這裡的線民,只負責通風報訊,我不會冒險營救你,我要保持在這裡的身份,我只能見機的幫助你一下,但以我們自己的安全為首要考量,卓兄弟,這一點我需得先聲明…
「「阿里」,我瞭解…
「「阿里」,我問你,這「旋風十三騎」怎的知道我們駝隊裝載什麼商貨,走什麼路線? 這沙漠恁大呀?
「他們在關內的許多地方都佈有線民,所以他們能掌握商旅駝隊及清廷兵馬的動態,但詳細情形我就不知道了…
「你想,清國曾經派兵想要剿滅他們,他們不但生存下來,且越來越囂張,仗恃著是什麼?
哦,這真是「諜對諜」的較量,那我們這支駝隊的行蹤在那裡被盯梢上的,他們何以知道有五隻駱駝載負藥材?
「噓,不要再說話了,另一人回來了…
腳步聲由遠而近,然後聽到外邊兩人以胡語交談,雖聽不懂,但至少卓鶴翎心中踏實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