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魂記(34)

三十四、縱橫大漠十三騎,快馬衝剌銳難當

清道光22年12月小19日癸巳(1843年1月19日)午時

胡女寶花二十多歲,嫁給漢人段萬山已四年多,生有一子取名段浩江,就是那個兩三歲叫阿江的小男孩,一家生活美滿。

段家擁有駱駝商隊,專做中原與西域的生意,這是已做了幾代的家族生意,業績可觀、累積的資財頗豐。

胡女寶花未婚前隨家裡做生意,與漢人打交道已久,因此認識了漢人段萬山,婚後幾年夫婦鶼鰈情深,所以講話雖帶有胡人腔調,但說起漢語甚是流利曉暢:

「小女子是維吾爾族人,嫁給我老公已經有四年多,一向住在西寧的家照顧小孩,但這一次想隨著段家的駝隊回中原看看…

「這一回,我們母子加上公公、大伯、小叔、我老公及堂兄弟等共十七人,批購了許多波斯、阿拉伯地毯、藥材、香料、銀器等,準備回中原求售…

「沒想到再幾天就可以進入長城了,卻在這裡遇上了沙漠中惡名昭彰、大家聞風喪膽的「旋風十三騎」…」

聽到「旋風十三騎」,許多人都臉色凝重、不發一語,只有這一次剛從中原來的幾個漢人,包括卓鶴翎、譚大夫、刀劍匠師方師父、小沉、韋老兄技工廚師等人沒聽過這個名詞,但已感覺氣氛不對、心中毛毛、面面相覷,終於由抱著浩江的卓鶴翎打破沉寂,問道:

「邵老爺,什麼是「旋風十三騎」? 聽起來,像水滸傳粱山上的綠林好漢,不過那是小說家言…」

國師邵文海沉重道:

「這「旋風十三騎」傳聞已有十幾年了,他們是沙漠中的劫匪,來時都是十三個身著盔甲盔帽的強人、騎著十三匹駿馬一起出現,成為一支小騎兵隊,在沙漠中來去如風、搶劫駝隊商旅…」

大家聽的頭皮發麻,心生恐懼,刀劍匠師老方嚅嚅道:

「難道官方放任不管?」

「不,清廷曾經派大批兵馬隊搜查,甚至許多藏、蒙、回各族也組義勇團協助圍剿,都因為他們行動迅速、來無影去無蹤而無果,但畢竟也讓他們稍稍收歛些,最近幾年已很少聽到他們出現做案了…

「沒想到,今番卻讓咱們給遇上了…

刀劍匠師老方忙道:

「沒遇上,還沒遇上,咱們打不過,至少能躲吧? 看能不能躲開他們,千萬別跟他們照面…

邵國師繼續道:

「他們出現時身上都穿著盔甲、頭臉戴著盔帽,眼鼻部位有移動式的鐵甲護片,不需用時可將它推上頭額,可以遮住他們的面貌,所以這批匪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始終成謎,但一般推測他們應屬西域人…

「這是怎麼知道的?」

「一則他們的騎術精湛,該是出身西域的某個騎馬部落…

「二則他們專殺漢人,商旅若是蒙、藏、回等族人而沒有太大的抵抗,他們皆可放過,只是單純搶奪財物,但如碰上的是漢人則殺無赦、一個不饒…

他們是誰呢? 跟漢人有仇呀? 現在的漢人在滿人主政的清廷底下討生活已經很窩囊了,還有誰如此仇視漢人? 那不是打落水狗嗎? 漢人雖屈居於清廷的高壓統治,但仍常以歷史悠久、文化燦爛、人口眾多、人才傑出為傲,他們為什麼仇視著漢人,卓鶴翎頗感不解…

在場的所有漢人都聽得臉色大變,驚恐之情溢於言表,刀劍匠師方師父牙齒咬的格格作響,問道:

「邵老爺,你當初請咱們來,可沒先說好有這種危險?」

邵國師臉色一整,問道:

「你反悔了?」

刀劍匠師方師父忽然想起,現在身處沙漠,自己可不能孤身離開,若走失了,在這荒蕪的大沙漠必死無疑,口氣放軟,訕訕道:

「不反悔,不反悔,那現在碰上這個什麼「旋風十三騎」,可怎麼辦?」

「這「旋風十三騎」已有多年沒出現,老夫不是神仙,怎知道他們現在重出沙漠做案? 否則我就多帶些較好的兵器與強悍的手下…

「我們這邊有魏副統領及一干武功高強的武士,是不是可以抵擋這群土匪?

「恐怕不行,魏副統及幾名武士,一則人少,二則那十三騎聽說悍不畏死,且以快馬疾馳、長槍長矛、衝鋒陷陣、極其凶悍、銳不可擋…

「若遇上的話,論武力我方必敗無疑,大家想想看,當年蒙古鐵騎横掃毆亞、當者披靡、所向無敵…

刀劍匠師老方與其他幾名匠師廚師等人都一臉土灰色…

「有誰想脫隊自行逃跑、爭取一線生機,老夫可不反對,那就祝你一路平安了…」

急著搖頭又搖手,刀劍匠師老方道:

「落單了更不好,別說碰上「旋風十三騎」,光在這大漠迷路就死定了,不熱死也渴死…

「還是邵老爺,你千萬想個辦法,大家都在一條船上…

卓鶴翎一面輕拍著阿江的背哄他入睡,一面向寶花問道:

「寶花姐,你們難道沒向他們談判或求饒,放過你們?

寶花臉有餘悸,答:

「怎的沒有,但他們為首的頭頭,仰天道:

「你們可曾聽過有漢人在我們手中逃脫得生的? 別求饒了,快快準備受死…

「最後,我老公阿山向他求道:

「我老婆是維吾爾人,可不是漢人,還有一個小孩是否可以放過?

「好,那女人與小孩不殺…

寶花淚水撲漱流滿面,痛苦道:

「若沒有浩江須要撫養,我也不忍獨生,嗚嗚…

「於是,我看見了今生難以忘去的血腥殺戮,他們快馬奔馳、挾著一枝長矛衝剌,我老公一家人雖帶有普通刀劍做護身用,卻怎抵擋的了他們快速瘋狂的衝殺,不到半個時辰,十五條人命一一慘死於槍矛之下…

「段家老少由公公到小叔及一些堂兄弟全都死了,十五條人命欸,這天底下還有公理嗎? 這是什麼世界呀? 現在只剩下我母子二人苟活…」

她說到後來已泣不成聲,大家聽得心情跌到谷底、手腳發冷,一時沒人說話…

卓鶴翎問道:

「寶花姐,你可曾看到那個歹人的頭頭長的是什麼樣子?

「我看清楚了,他殺了我們段家後,他拿下他的盔帽擦汗,他那殺人魔的眼神、鷹鉤鼻子,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大家本想幫著挖土埋葬那十五具屍體,胡女寶花卻說不用,於是採取「鳥葬」(天葬),讓禿鷹來啄食,他們遠遠離開,果見一大群禿鷹飛下來爭食,多名漢人那曾見過這等場面,紛紛別過頭去。

邵國師道:

「是福不是禍,光杵在這裡也不是辦法,還是依計劃走咱們的路,日頭越來越炎熱了,大家上路吧…」

「寶花姑娘,你就跟著我們一起走吧,好歹有個照顧…」

各個人紛紛騎上駱駝,小男孩阿江滿意的回到她娘懷裡,母子兩人一起坐在一匹駱駝上,還不時回過頭尋找卓鶴翎的身影,看到了就揮舞著手開口呵呵的傻笑,沒看到時就露出焦急之色。

三天之後,他們遇到了另一支二十幾人的駝隊,全隊旅者的臉色都愁眉苦臉、唉聲嘆氣,像是打了敗仗的老弱殘兵,他們的嚮導與「老黑炭」認識,雙方打招呼,並靠近過來,互相談話交換訊息,而帶來的訊息讓大家的心理再度受到重創。

那位嚮導長得又高又瘦,不知是那一族的胡人,綽號叫「瘦皮猴」,他心有餘悸問道:

「老黑炭,你們隊裡可有漢人哪?」

「有啊,有好多漢人咧,瘦皮猴,你問這幹啥?」

「那就不妙了,那就危險了,我們碰上「旋風十三騎」了…

「不單我們的貨被搶光了,隊上的五個漢人全都被殺…

「兩個人跪下求饒都沒用,還是被殺了,另三個想跑,那裡跑得過他們的快馬快槍,五個人都是一矛透胸斃命,慘哪…

「他們家裡還是老的老、小的小,有一個年輕人才剛結婚不到半年,他新婚的老婆還等他回家哪…」

「老黑炭」看有些人聽懂,有些人不懂,他翻成漢話說給漢人聽,於是大家的心情再度揪緊。

談完話,兩支駝隊互相祝福,分手各走各的路,路上沒人想說話,只有風沙聲吹著…

熬過了炎熱的下午時間,終於到了黃昏時分…

一個人一生中可能看過無數次的夕陽,但沙漠看到的夕陽永遠是最美的,照映著彩霞,太陽慢慢的往地平線沉下去,若非心情沉重、憂心忡忡,否則這景色真是迷人的令人陶醉、可以深深體會出何謂「夕陽無限好」的意涵,但今天的夕陽特別有種孤獨的凄涼美,讓很多人泛起不知還可看到幾次這樣的夕陽的危機感。

找到較避風的地點,他們燒起營火、然後進食飲水,小男孩阿江一下跑來卓鶴翎身邊,一下又跑去投入胡人寶花的懷裡撒嬌,他不知人間愁苦,有時被逗的嘰嘰咕咕、天真的笑著,給沉悶的沙漠、情緒低落的人群帶來一些生趣,似乎忘記親爹慘死的畫面,眾人看到了也稍解愁懷,陪著逗他。

卓鶴翎總是拿著玉簫離開人群吹奏練習,也是紓解情緒壓力,聽起來也確實吹得越來越純熟了,簫聲在沙漠中悠悠傳來益顯悲涼。

那「還魂曲」極具穿透力、極具感染性,胡女寶花抱著浩江,聽著聽著悲從中來,忍不住暗暗啜泣; 離鄉背景、值此臘鼓頻催之際,其他人也都引起共鳴,想起前塵往事,亦不免感懷神傷。

簫聲漸漸悲涼,忽地月兒躲到雲裡,夜風習習吹來令人覺得森冷…

胡女阿花在淚眼模糊中,驚訝的發現,一個人遠遠站在沙丘上遙遙望過來,她揉揉眼睛,那人如幻似真,但她確信她真的看見了…

心中一震,那不是萬山嗎? 萬山,萬山,是你麼? 阿山,阿山,你怎的站在那邊不過來呢?

忽聽刀劍匠師方師傅苦苦叫道:

「饒了我,饒了我,你們別再跟著我了…」

他看見的是一個少婦滿臉凄苦的抱著一個嬰童,若即若離、似真似假的站在前面…

刀劍匠師老方摀著臉跪倒地上,痛苦的抖動身軀…

不知過了多久,簫聲終於停下來,一切幻象也都消失了,老方叫道:

「別讓這姓卓的再吹這鬼簫了,多難聽呀,多可怕呀…」

一人道:

「老方,你有病啊,這簫聲多感人哪,我這一生可沒聽過什麼曲子,能讓我掉淚的…」

另一人道:

「是啊,這簫聲只應天上有,我們有幸聽聞此曲,多難得呀…」

「這簫聲讓我看見了我那早喪的小妻子,她還跟以前一樣,那麼美麗、那麼嬌柔…」

「老方,八成你有心病吧,或者做了什麼虧心事?」

刀劍匠師老方好像嘴巴被塞了三顆大饅頭,一時哽住講不出話來。

同樣一首簫曲,每個人因其經歷不同,聽得的感受也不盡相同,這真是奇妙呀…

數百步之外,站在卓鶴翎左近的魏副統領,嘆道:

「卓公子,你這曲子越吹越熟練了,最近幾次聽到我都忍不住引起傷感…

「奇的是,每聽一次便有一次新的感受,讓人百聽不厭…

卓鶴翎道:

「魏老哥,你誇獎了,只是我還覺得沒能完全抓住這簫曲的神髓…」

「夠好了,夠好了,聽到此曲有時候總是沒來由的悲傷起來,有時又像是看到什麼異象…」

「哦,你也有這種感覺嗎?」

「是的,是的,還好我老魏是個粗人,神經較大條,不然真是柔腸寸斷、淚流滿面了…」

卓鶴翎聽得呵呵笑起來,自從替魏副統討回他師門秘傳的「八極拳秘奧」,兩人的交情越發像是兄弟一般,平常有說有笑、心中也互相關心,雖說是受命監督與保護卓鶴翎,但魏副統領可是打從心裡喜歡這位俊帥的卓書生;邊說著話,兩人慢慢走回營火處休息。

日復一日,就這樣又過了好幾天。

————–

清道光22年12月小25日己亥(1843年1月25日)酉時

又是另一個夕陽…

經過了一天的趕路與煎熬,大家都覺得疲累了,正準備尋找休息的地方,卻聽到「老黑炭」哇哇的大叫,手指著西方高處的地平線,在落日的照射下,看見好幾騎的身影,影子落在地上被拖的好長好長。

數了數,總共是十四騎,十四不是十三,大家稍稍鬆了一口氣,但再看有十三人都攜著一枝長矛,就像是十三尊瘟神、居高臨下、威風凛凛,迎面吹來一股冷肅的寒風,只覺由後脊梁升起一股冷氣,大家不禁顫抖起來…

「旋風十三騎」! 那第十四人是誰?

邵國師比了個手勢,讓駝隊停下來,遠遠看見,對方的十三騎似乎無意放馬衝殺,只見兩騎奔馳過來,看清楚其中一人竟是一個穿著胡服的女子…

這是怎麼回事? 他們意欲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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