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沙漠奇景看日出,禿鷹飛處聞血腥
清道光22年12月小18日壬辰(1843年1月18日)酉時
酷熱、荒涼、貧瘠、單調、孤獨、寂寞、饑餓、乾渴,是沙漠給人的印象,但只要有水,沙漠就能變綠洲、變成生命力蓬勃的世界,因為水是生命之泉源。
走出長城,在沙漠中騎著駱駝,經過了好幾天酷熱的煎熬,今天幸運的找到了一個小綠洲,打起帳蓬、生起營火,大夥兒吃過晚餐,三五成群的圍著火堆談話聊天。
獨自一人遠遠的離開人群,卓鶴翎拿著玉簫練習吹奏,魏副統領總是跟在旁邊不遠處看著。
一個火堆旁,幾個人在談話:
「那姓卓的小子,是幹啥的? 他是孤僻、還是驕傲,是瞧不起咱們,不屑跟咱們說話,一副眼睛長在頭頂上,神氣巴拉的樣子…」
「他是個讀書人,自以為有學問,咱們都是老粗,他才不與我們走在一起…」
刀劍匠師老方插口道:
「可邵老爺對他像是不錯呢!」
「有什麼了不起,一個書生到銀川去有個屁用,若不是邵老爺包庇他,他會做什麼?」
「對呀,他可不像咱們都有一技之長,他到銀川去打混,騙口飯吃…」
刀劍匠師老方又道:
「聽說,他的薪俸比咱們都要高、高很多…」
「那有可能? 這小子在這裡只是個跟班,他拿的錢比咱們高,我可不信…」
「老方,你怎的知道?」
刀劍匠師老方挺了挺胸膛,道:
「你別不相信,方某人自是消息靈通囉,我有內線消息嘛!」
「咱們的工作辛苦,錢又少,這怎說的過去,那卓小子憑什麼拿的比我們多?」
「對呀,他到銀川頂多寫寫文書、算算帳吧…」
「我平常就看他不順眼,可怎的邵老爺、老魏、譚大夫都對他很好,真叫人不服氣…」
「尤其老魏整天都跟著他,上回我想找碴,卻被老魏瞪了看我一眼,我嚇的就縮手了…」
「小沈,你的年薪是多少?」
小沈年紀三十多:
「我一年是二十五兩銀子,安家費八兩銀子,你呢? 韋老兄…」
那韋老兄是個約摸四旬的人,微笑道:
「我一年是三十五兩,安家費十兩,小沈,你別冒火,我年紀大、家裡人多、負擔重嘛…」
「方老師傅,你年紀大,你拿多少?」
刀劍匠師老方驕傲道:
「老夫拿四十五兩,安家費十二兩,算是多了,不過…」
壓低了嗓子,擠眉弄眼道:
「我聽說那姓卓的小子,拿八十兩,安家費二十兩,你可別說是我說的…」
幾聲「哇!」的叫出來,幾步外的另一火堆那幾人也湊過來聽…
「那不就是一百兩銀子了,不會吧!」
「真的嗎? 不可能吧! 那就等於是當個什麼官了…」
「他憑的是什麼?」
「不知道,可是有人挺他呀,光老魏一人我們就擋不住了,否則我真想揍他一頓…」
「老魏跟他有什麼關係嗎?」
「或許是同鄉,或許是表兄弟,誰知道? 不然怎的那麼偏袒著他?」
那個小沈年紀較輕,一副很衝的樣子,站起身叫道:
「這我可不服氣,我要找他們理論去!」
刀劍匠師老方道:
「你要找誰理論? 我可沒說什麼,你別說是我說的…」
小沈點點頭,道:
「我沈某可沒那麼不上道,韋老兄,你陪我去…」
那位韋老兄看著刀劍匠師老方,道:
「方老哥,你跟那姓卓的小子不是挺有交情的嗎? 我看他對你很好咧,他那得罪你了?」
老方臉色一正,道:
「交情歸交情,老朽是為大家好啊,透露這個訊息給大夥,大家才知道多爭取一些好處啊,不要淨做傻瓜…」
那韋老兄點點頭、站起身拍拍衣褲,旁邊幾個人也跟著起鬨站起來,道:
「大夥陪你去,咱們找邵老爺談好了,搞不好,都給我們加薪,就是加個幾兩銀子也好…」
邵國師與譚大夫正談著話,一手拿著木條撥動著火苗,讓火稍稍旺些,發現有幾個人走近來、來勢洶洶…
停止談話,抬起頭,比了個手勢,讓旁邊的兩名隨扈不要輕舉妄動,望著他們道:
「各位,有事嗎?」
那韋老兄推了推小沈,小沈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道:
「邵老爺,我們有話跟你說…」
邵國師道:
「我聽著,你說…」
「我們聽說那姓卓的小子,他的薪俸都比我們高,這我們可不服氣…」
「對呀,他每天晚上就是吹那什麼鬼簫,吹的讓人心煩,那是什麼曲子呀,吹給鬼聽呀?」
「除了吹那鬼簫,他還會什麼?」
「這裡這麼多人就數他最沒用了,他憑什麼拿的比我們多?」
國師邵文海微笑道:
「你怎知道他拿多少?」
小沈道:
「我聽說那姓卓的小子拿八十兩銀子,還有安家費二十兩,整整一百兩銀子,邵老爺,你別說沒這回事,我都打聽清楚了,我可有內線消息哪…」
邵國師想笑,聽著遠遠傳來的簫聲,微笑道:
「你別姓卓的、姓卓的這樣沒禮貌的叫,你知道老夫對他也都正經的喊他一聲「卓公子」呢!」
小沈點頭道:
「好,好,小的下次叫他「卓公子」就是,可他憑什麼領高薪?」
邵國師道:
「這還差不多,小子,你可知道這位卓公子的身份? 卓公子到銀川去做什麼事嗎?」
小沈「啊」一聲嘴巴張大一下合不攏來…
「他…他要做什麼?」
「他到銀川是去當王的,你知道嗎?」
一個漢人到西域當王,這是邵老爺的冷笑話,大夥都不相信:
「當王,別開玩笑了,這那有可能?」
「你們什麼都不知道,憑什麼來吵…」
「你們做個三年五載總要回家去吧,你們知道卓公子到了銀川,要付出什麼代價嗎?」
大家左右互相看了一眼,面面相覷…
「不知道,老夫告訴你們吧,卓公子是賣命呀,他是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呀…
「他什麼時候回家,能不能回家可就難說了,你們不同,幾年後你們存夠了錢,就可以回老家去享福,他卻不能…
「你們也想多拿些銀子賣命嗎? 誰願意的話告訴老夫一聲,老夫也給你安排一下…」
跑的比飛還快,眨眼間,一堆人跑得一個不見…
譚大夫訝異道:
「邵老,你說的不會是真的吧?」
國師邵文海道:
「譚老,老實說,卓公子的命運如何? 我也不是很清楚…」
想起卓鶴翎常常向自己請教醫學問題、當自己上下馬車、走路不穩時,他會機靈的過來扶自己一把,這樣一個年輕人怎可以被人暗中算計;譚大夫道:
「我聽鶴翎說,你們是根據八字找到他的,這讓我想起那天佟相師說的劉玉書的事,你們不會讓他當劉玉書第二吧,人家可還是個年輕人哪…
「最近鶴翎跟著我學了些醫術,老夫才覺得我像是有了個傳人,你們最好別弄出什麼花樣來…
「是啊,鶴翎是一個書生,知識學問都好,但說得難聽,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他到你們銀川去是幹什麼? 老夫也不禁要起疑了,好好的一個人,可別把他當成什麼犧牲品喔…
「他如果跟著我四處去行醫,幫我寫病歷、寫處方箋、配藥,反而有用多了,他人聰明,不要幾年就可以臨診看病,努力些的話,十年之後他會是個名醫哩…
「你們讓他到銀川做啥,你們不會是要開個學堂讓鶴翎去當先生教書吧?
邵國師道:
「譚老,譚老,我邵某人的心思可沒那麼歹毒,只是他的命運如何,我也納悶哪,但至少我們將他從牢裡救出、免受冤屈,他的命運應該不會比坐牢還差吧…
「沒錯,鶴翎是個正直的年輕人,其實老夫也滿喜歡他的,我這一向也很護著他呢,但命運怎麼走,實在難說的很…」
兩個人都是上年紀的人,早已嘗過「命運」不可抗威力的滋味,沒有哭過長夜的人,不足以語人生,講話點到為止,一切盡在不言之中,瞪著火光閃爍搖晃,兩人默然不語,這時也聽到卓鶴翎與魏副統領一邊談著話走回來的聲音,想是吹完簫準備回帳蓬休息吧。
依稀聽到刀劍匠師老方,道:
「卓公子,休息吧,明天還得趕路呢…」
「方老,你也休息,晚安…」
大漠的氣候到了晚上特別寒冷,看到幾名武士坐在火堆旁輪流守夜,抬頭看一下夜空,天上有寒星幾點,似乎比在北京看到的星星還多、還亮, 這種以大地為床、藍空為被的滋味,其實是很浪漫、很詩意的,只是自己沒有那份心情,卓鶴翎心中微嘆,慢慢進入營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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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道光22年12月小19日癸巳(1843年1月19日)清晨
醒來時,天空深藍,東方的地平線上已露出一抹橘黃色,太陽快出來了,旅伴們仍在睡夢中,不想錯過難得一見的沙漠日出,卓鶴翎悄悄起身,穿好衣服鑽出營帳,伸個懶腰,盥洗完畢,走出綠洲的樹叢,往東方遙望。
天剛破曉,東方天際露出一片鵝黃色的晨曦,涼風加上綠洲的水氣徐徐吹送,甚感涼爽,這不是酷熱如烤爐的白天,也不是寒冷如刀的深夜,這是沙漠中一天當中最感心曠神怡的時候,胸中不自覺湧起一股無法形容的幸福感。
東方的天空越來越亮,忽地看到圓滾美麗像蛋黃似的太陽從地平線跳了上來,然後萬道金光一齊射了過來,啊! 天地間竟有這樣的美景,只覺看過此景,便覺人生再也沒什麼遺憾了。
「好美喔,不是嗎?」
譚大夫的感嘆聲從後面傳來,卓鶴翎點點頭不答,兩人沉浸在沙漠中如詩如畫的晨曦中,昨夜與邵國師的一度談話,他不禁特別珍惜這位善良的年輕人,他的命運將如何? 他將何去何從? 是否真有人以高薪為誘餌,引他到寧夏銀川,卻準備將他犧牲掉,越想越多越覺寒心,打了一陣哆嗦,憐憫的看著卓鶴翎…
忽然,一隻可愛的小狐狸從草叢裡跳了出來,兩人都注意到了,體型嬌小的它不怕生,用好奇又俏皮的雙眼回瞪著這兩位陌生的旅人。
卓鶴翎有感而發的道:
「這情景多美好啊,如果這世界沒有戰爭、沒有殺戮、沒有勾心鬥角、沒有爭名奪利、沒有猜忌妬害,那該多好啊…」
「你說的對,但鶴翎啊,人的世界不就像你說的那樣嗎? 是人把這世界弄污濁了吧…」
匆匆吃完早餐,趁著這個涼爽時刻,大家分別騎上駱駝啟程,駝鈴再度響起。
坐在第一匹駱駝帶路的「老黑炭」,是個胡人,他實際叫什麼名字大家都不知道,只是叫他「老黑炭」,聽說他父祖幾代都是在沙漠中當嚮導,他走沙漠就跟平常人走家裡廚房後巷一樣的熟悉。
「老黑炭」年約四十多歲,皮膚被晒成黝黑,叫他「老黑炭」還真名符其實。
離開夜宿的小綠洲不到半個時辰,大家還沉醉在沙漠的晨曦美景當中,卻聽「老黑炭」指著前方,嘰哩咕嚕的叫著,聲音是不尋常的驚恐,魏副統領讓坐下駱駝快步趨前,卓鶴翎也加快速度跟上。
先看到的是幾隻禿鷹在天上飛著,一股不祥的預感從心底浮起,然後一副血腥的場景呈現在眼前。
零零落落的十幾具屍體,狼籍散佈在地上,刀劍散落丟在地上,顯見經過一場殊死戰鬥,而被慘烈屠戮,到處血跡,一群禿鷹爭食著,見到人來也不怕,仍搶著分食人體、不停的撕咬。
卓鶴翎何曾見過這種場面,覺得腸胃翻滾、幾欲作嘔,卻瞥見一個屍體在動,不,他是一個活人,右手拿著棍棒驅趕跳近來的禿鷹。
卓鶴翎一陣熱血洶湧,跳下駱駝跑過去也幫著趕走幾隻虎視眈眈的禿鷹,才看清楚那人,他,不! 是她,一個年輕婦人左手抱著一個小男孩,右手拿著一根棍子,顯然已經疲累到極點了,她的目光求援的看著卓鶴翎…
口中一面叫著:
「別怕,別怕…」
揀起地上一把刀揮舞著,將她身旁的禿鷹趕開。
魏副統領也過來了,後面又跟來好幾個人,大家吆喝著,那群禿鷹終於依依不捨的飛上天,還在天上盤旋飛翔,一下子不願離去。
那年輕婦人累的癱坐地上,她是個胡人,她淚流滿面還半身血跡,魏副統與「老黑炭」能與她流利溝通,一面遞水給她喝,一面問她話…
她手上抱著的小男孩,喝了幾口水,吃了幾口乾糧,眼睛直直的看著卓鶴翎,用手推開她娘的手,爬起來,顫危危的走向卓鶴翎,叫道:
「爹、爹、抱抱、抱阿江!」
他說的是漢語,卓鶴翎一怔,惻隱之心升起,情不自禁的抱起這個灰頭土臉的小男孩,拍著他的背,迭聲道:
「乖乖,乖乖,阿江乖! 阿江乖!」
似乎覺得安全了,小男孩阿江緊緊的抱著卓鶴翎,滿意的露出幸福的笑容,卓鶴翎心中竟也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幾分幸福也有幾分辛酸。
那婦人看到了,很抱歉的道:
「這位公子,對不起,對不起,阿江親眼看到他爹被殺,可能他無法接受吧,他精神受到剌激,錯把你當成他爹了…」
阿江大約兩三歲,會咿咿啞啞的說幾句漢語,而這位年輕婦女是個胡人,她說的漢語仍帶有一點胡人腔調,但卓鶴翎卻聽明白了。
「無妨,無妨,阿江他想怎麼叫我,就讓他叫…」
在胡婦嗚咽哭泣中,斷斷續續道出了他們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