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魂記(21)

二十一、山光水色似人間,幽明異地重相逢

清道光22年11月大4日戊申(1842年12月5日)亥時

那位清心師姐生得甚是清秀,她向大家點點頭。

中年的無心道長又道:

「世間凡夫降生人間,總是帶著許多因果業障、疾病災苦出世,落土時八字命,這是註定的,而且每個人的苦難病痛、魔障、災厄皆有不同,構成我們人生的諸種苦痛…」

「有人病久纏身、有人車船意外,有人功名科考不利、運途黑暗、事業不振、家運不興、婚姻感情挫折、夫妻不和、子女不孝、生意破財…」

卓鶴翎聽到「婚姻感情」,心中不由一痛,暗道:我不也是莫名其妙的遇到莫須有的厄逆,遂流落異域不得歸去,可見人生充滿苦痛;或許宗教真可以解決人間的種種苦難?

「本道觀提供「移星轉斗」大法,配合「觀落陰」以化解陰邪、陰煞或種種無形之糾纏,或身體之惡疾,及一切因果業障,化解冤親債主、嬰靈隨身之困擾…」

「這種「移星轉斗」大法,是我道教最上乘之禳解大法,一般的道觀同修對此術法,僅一知半解,或功力不足而效果不彰…」

「貧道為了修習這個無上大法,曾經斷絕七情六慾,閉關斷食七七四十九天,又花了五年時間研修大法及諸經咒,才修到爐火純青的境界…」

「諸位大德,一生當中宜多做幾次這種轉斗大法,可保一生命運得到大改變,運途坎坷轉順,可得賜福、赦罪、解災厄之功,達到無災無難、獲得大福報、求男生男、求女生女、求財得財,求婚得好姻緣,前程光明、得遇貴人、事業轉順、功名錢財自然來…」

哦,說得就像唱的,你們是神仙呀? 卓鶴翎總不禁泛起揶揄的念頭…

「如果命中犯爛桃花,丈夫外遇、妻子出牆、婚姻戀愛起波折、紅鸞星久久不動,則可用本大法斬除爛桃花,恢復家庭和樂、姻緣順利…」

「如果沒有其它問題,我們就準備進行這一次的「觀落陰」大法,有意前往地獄一遊的人,請到中間就坐…」

他講得稀鬆平常,就好像組團要去什麼名勝古蹟參觀遊覽哩,但這次要去的地方卻是陰曹地府,卓鶴翎不由打了個哆嗦…

但別人可不是這樣子,幾個人爭先恐後的進入中間的九個椅子入座,可見許多人皆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辛酸苦痛亟待撫慰、疑惑困擾亟於求解;卓鶴翎、邵國師只想旁觀,譚大夫、魏副統領、一位刀劍匠師姓方、及「十方英雄會館」的何老掌櫃皆入了座,其他五人三男二女都是不相識的。

無心道長鄭重道:

「參加「觀落陰」大法的信眾請遵守幾項規定:

「如超過六十歲者且生有大病、身體虛弱者請勿參加…」

雖然不知譚大夫、何老掌櫃多大年紀,可是他們顯然無意退出,或許自信身體狀況不差吧…

「經期婦女、妊娠孕婦亦宜迴避,請到隔壁大廳休息等候…」

「法術進行中,請保持肅靜、切勿喧嘩吵鬧,干擾大法者恐有奇禍上身…」

「或八字輕者,生命根基薄弱,亦切勿參加為妥,去年有一婦人勉強加入本活動,入了地府後竟回不來,後來成了植物人,成為一大憾事,前車可鑒,萬勿勉強…」

無心道長看到大家都坐好了,又道:

「「觀落陰」又稱「觀三姑」或「關亡」,也叫做「觀靈術」,藉著這種術法,可以帶領生人到陰間去會見過世的親人,與他談話敘舊、交流往日的情誼,撫慰陰陽兩隔雙方心靈的遺憾,諸位請準備…」

「欲牽引親人亡魂者,必須先行向本殿的主神告知,敘述姓名、出生地及欲見面的亡魂的身分,若牽引到所想見的亡魂,他就會附身在神婆身上,與你互相說話…」

救苦殿供奉的主神為「太乙救苦天尊」, 祂是天界專職拯救墮入地獄眾生的大神,配合玉帝統御萬類;道教尊稱為「太乙救苦天尊青玄上帝」,是超度法事中必請的尊神。

於是大家拈香誠心向「太乙救苦天尊」稟吿,並祈求得見親人亡魂…

「但凡事皆需機緣,如果這次有「關亡」不成功者,千萬不要失望、不要氣餒,這是機緣未至,下次再去探訪還有機會,萬事不可強求…」

那位清心師姐幫著入坐的九個客人,在臉上眼耳部位綁上一條紅布,紅布內還附有一張符籙,並交給每個人三枝清香;於是室內香煙裊繞、神壇上的燭火搖晃閃爍,無心道長開始喃喃的唸起法咒,聽到的是「噹、噹」法鈴聲、與「篤、篤」的木魚聲,殿內氣氛透著幾分神秘與詭異…

無心道長很專注的唸著,右手的木劍不時的揮舞著,左手輕輕搖動法鈴,那清心師姐則敲打著木魚;卓鶴翎屏住呼吸觀看,過了約一盞茶的時間,他詫異的發現,那九個人的身體慢慢的晃動起來、慢慢的加快、加快,而兩腳也漸漸動了起來,竟做出走路的樣子…

人坐著兩腳本是不需要太動作的,但他們卻在地上踏個不停,而且有時快、有時慢、有時步履輕鬆、有時又舉步唯艱…

那清心師姐察言觀色,目視大家的神情,問道:

「你們走到什麼所在?」

有人答道:

「前面是黑濛濛一片,遠處看到一片光明,往前走又看到地下冒出白色煙霧…」

另一人道:

「不知怎的,我走進森林裡的一條羊腸小道,這森林黑漆漆的,可以聽到不知名的蟲鳴鳥叫聲…」

有人道:

「我走到山路上,這坡道很陡,挺難走的…」

又有一人道:

「我走在碎石子路上,腳底覺得有些剌痛…」

又一人道:

「我走到沼澤地,一片爛泥巴,靴子弄濕了…」

卓鶴翎心中奇道:怎的每個人走的路似乎不太一樣,而每個人的臨場感都如此的逼真,這是「集體催眠」嗎?…

過了一陣子,一人又道:

「我走到平地上了,這可較輕鬆些…」

清心師姐又問道:

「你看看路邊是什麼景色?」

「我走在小溪邊,有人在那兒垂釣抓魚…」

「你可聽到什麼聲音?」

雖然眼耳已經綁住了,他還做出側耳傾聽的表情:

「有溪水淙淙流過的聲音、還有個人釣到了魚,歡天喜地高興的叫著…」

又用鼻子向空中聞了聞,道:

「我聞到飄來的花香味,像是桂花香…」

又做了蹲下把手伸進溪水裡的動作:

「好涼喲,這溪水還真沁人心脾…」

「路邊可以看到些什麼?」

「路邊有幾棵果樹,是水梨樹,有兩個人在樹下吃水梨,我們可以摘來吃麼?」

清心師姐道:

「可以…」

卓鶴翎驚訝的發現,那幾個人開始做出伸手採摘、擦拭著水果、又放入嘴巴咀嚼的動作,而其實兩手是空無一物的,但大家還是吃的津津有味、嘖嘖有聲,露出愉快、滿足的笑容…剛剛不是走不同的路嗎? 可這會兒幾個人又似乎一起到了溪邊,處於相同的時空環境,不可解的事可真多…

「味道如何?」

「好甜哪,好吃、好吃,水分真多…」

「吃完再走吧…」

那些人的兩腳又再動起來,狀甚辛苦,好像開始爬坡…

「你們又看見什麼了?」

「我們上了山坡,站在懸崖邊往下眺望,遠遠有幾家農宅,煙囪還冒著炊煙,另外有青山、有綠水、有花、有樹、有奇岩、旁邊有涼亭、景色可真美呀…」

露出了心曠神怡、滿意自得的愉悅表情,而且還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

剛剛走在森林小路的那人,忽然呼叫道:

「法師,法師,我迷路了,森林裡起濃霧,我看不見了…」

無心道長道:

「你切莫心慌,大霧立馬就會退去…」

他左手放下法鈴置於神壇上,拿起幾張冥紙,清心師姐幫著用燭火點燃,無心道長拿著燃燒著的冥紙在空中揮舞,嘴裡呢喃的唸著…

才半晌時間,那人便高興道:

「大霧退去了,我看見路了…」

又有人道:

「我看見一座橋,可橋頭站著幾個兵丁不讓過橋…」

無心道長道:

「莫慌,稍待他會讓你過的…」

他操作如前,拿著燃燒著的冥紙在空中揮舞,一邊唸著法咒…

沒多久,那人叫道:

「他讓我過橋了…」

這冥錢也真的好用,卓鶴翎瞧得目瞪口呆,心想:陰間也跟人世間一樣,過橋過路需得買路錢,難怪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又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當,任誰佔到要津,便要趁機收賄揩點油,看來陰陽兩界都是一個樣…

「我們過橋了…」

一邊做出了扶著橋邊欄杆慢慢過橋的姿勢,顯示那橋面甚是狹窄,或許竟是一座危橋。

清心師姐又問道:

「你們又到什麼地方了?」

只見九個人全都露出了驚恐凝重的表情,一人道:

「這裡十分昏黑,看不清楚什麼所在,但路旁山坳裡人影幢幢,好像有很多人在揮手呼叫…」

「有的在慘叫、哀嚎…」

「許多人在悲歎,發出痛苦的聲音…」

「有人在苦苦呻吟…」

「有人悲傷的哭泣…」

聽到如此敘述,卓鶴翎心中揪緊:這才是地獄真正的景象吧…

「我們走到了一間大殿,殿內有許多人走來走去…」

忽然一個婦人,驚喜叫道:

「お父さん、お父さん多桑,多桑…」

坐在太師椅上的神婆全身震動,口吐一個老年男性的聲音:

「春子,春子…」

原來那婦人叫「春子」,她哭著叫道:

「お父さん、お父さん多桑,多桑…」

心中震撼,忖道:她是日本人,她是怎麼來到中國的? 卓鶴翎曾經在北京遇見過許多國家的留學生、傳教士,卻很少碰到日本人,因為日本跟大清國一樣都採行「鎖國政策」,但還是有少數人以通婚、貿易的名目來中國居住或經商旅遊;回溯唐朝時有更多的日本留學生、僧侶來中國遊學,中國與日本僅一海之隔,如無人為的「鎖國政策」,應該會有更多的人旅遊、通婚、遊學、貿易。

看來這陰間說日語嘛也通,想不到這地府可也是多種族的地方。

那日本婦人「春子」,露出哀戚的表情,臉上包著的紅布下居然流著眼淚,道:

「お父さん、お父さん、私はよく貴方を懐かしく思う…」

那清心師姐居然也會日語,既做導覽也做通譯,她幫著翻譯:

「父親大人,我好想您喲…」

神婆以一個蒼老低沉的男人聲音道:

「春子、春子、悲しいことしないで,泣かないで…………」

清心師姐翻譯:「春子,春子,不要悲傷,不要哭泣…」

「貴方が中国へ嫁にして、どう暮らしますか…………」

清心師姐翻譯:「你嫁到中國,過得可好?」

春子道:

「私はよく暮らしますが、ただお父さんが亡くなる前、私は日本へ帰れない、貴方最後の顔を見えない、これが私の最大の後悔です…」

說著說著又哭起來…

清心師姐又翻譯道:「我過得很好,只是父親您過世前,我沒能回日本看你最後一面,這是我最大的遺憾…」

卓鶴翎亦為之感傷:看來這「觀落陰」的民俗活動對相信它的平民百姓,起了很大的「心理療治」功能;對自已一向鐵齒的堅持「不信鬼神」的信念,不禁動搖起來,這神婆怎的會說日語? 她怎知春子由日本嫁到中國? 這一切實在不像做假…

清心師姐走到她的身邊,低聲說著日語與她交談,並且輕拍她的背安撫她,又遣人陪著她和她的同伴到隔壁的大廳休息。

那神婆只停頓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忽的全身再度震動起來,換了一個女聲,沙啞但慈祥地道:

「阿雄,阿雄,你來看我嗎?」

一個客人全身一顫,喜出望外的叫道:

「我是阿雄,我是阿雄,娘,是你嗎?」

神婆以一老嬤嬤的聲音道:

「阿雄,你這多年可好?」

「好,好,全家都好…」

「阿財,他好不好? 」

「好,好,你的長孫阿財長大了,你生前最寵他了,前陣子他還說他想念阿嬤,想再看到阿嬤…」

「娘,娘,你在那邊過得可好?」

「不好,不好,我過得很不安哪,這兒又濕、又冷、又一片凌亂…」

「娘,娘,我明兒燒點兒紙錢給你…」

「不,不,我的墳被土石流沖到,墓碑沖歪了,水滲進棺木來了…」

「啊,啊,我們不知道啊…回去後,我就找人給娘你修墳…」

真的,假的? 這是一翻兩瞪眼的事,那阿雄回去到山上看墳,有沒有土石流把墓碑沖歪,有沒有水滲入棺木,不是馬上就證實了嗎? 其它也常聽說這一類的故事,有的以「觀落陰」、有的是以「託夢」的方式告知家人的,這真是玄哪,卓鶴翎狐疑著。

神婆忽然又換了另一老年男姓的口音,不知是那個地方的鄉音,呼喚道:

「阿狗仔,阿狗仔,你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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