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四海之內皆兄弟,三教九流亦朋友
清道光22年11月大4日戊申(1842年12月5日)午時
其實卓鶴翎也是個熱心腸的人,不必魏副統領多拜託,他也會想辦法幫忙的,在邵國師、魏副統等人的注視下,他慢步踱出了「十方英雄會館」,走到對街,與街角那坐在地上的一名乞丐低聲說話,最後搯出幾枚碎銀子丟進那乞丐前面的破碗裡。
然後,他又慢條斯理的踱了回來。
他一走進客店大門,魏副統立馬迎了上來,急問道:
「怎麼,怎麼,他怎麼說?」
卓鶴翎道:
「魏兄,你別急,那乞兒把訊息傳遞出去了,我們坐著喝茶等消息吧…」
他們坐在大廳喝茶、隨意的聊著,一方面眼睛往門外瞟。
約過了半個時辰,門口來了一輛馬車停下,馬車夫停好馬車,便進門來叫道:
「這兒可有一位卓公子? 喬三爺有請…」
卓鶴翎立起身道:
「小生姓卓,有啥事情?」
馬車夫十分恭敬道:
「卓公子,喬三爺請您中午吃個便飯,請就隨小的過去…」
卓鶴翎看了一眼邵國師、魏副統,點點頭道:
「既是喬三爺做東,小生就隨你去…」
他跟著車夫出了大門,上了馬車走了。
魏副統向國師邵文海道:
「屬下去綴著他們的馬車,別讓卓公子有什麼危險…」說著他也出門了。
馬車跑向郊外,人跡漸少,大約是兩三刻鐘的路程,便停在一間破廟前。
卓鶴翎下了馬車,就見到昨天的「燕子喬三郎」與幾個人迎上來,他道:
「卓公子賞光,快請,快請進…」
他熱絡的與卓鶴翎握手,又親熱的拍拍卓鶴翎的肩膀,道:
「好極,好極,卓公子你什麼都別說,我知道你的來意…」
「今天,喬某人介紹你認識幾個我拜把子兄弟,大家做個朋友…」
進了廟,地上已經舖好了一張草蓆,草蓆上擺好了幾道熱騰騰的牛羊肉、湯菜等食物,聞到香噴噴引人垂涎的味道。
「在這破廟招待卓公子是有幾分失禮,不過就讓你那姓魏的朋友在外邊罰站,整他一下…」
原來他們早知道魏副統跟在後面,還有意整他,讓他在中午太陽底下罰站。
他又介紹卓鶴翎認識他的朋友:
「這位是老四「鑽地鼠曲風」…」
「這個是老五「左右逢源金百祥」…」
「老六「巧手書生秦松」…」
「老七「仙童黎俊」…」
「這是八妹「千里報佳音韓飛虹」…」那中年婦人向卓鶴翎點點頭。
大家席地而坐,分著碗筷,「燕子喬三郎」向大家道:
「大哥、二哥今天都不在山西地面,這會兒由我喬三郎出頭說話…」
「諸位弟妹,這個卓公子昨天說了幾句話救了我的一條臂膀,沒他的話,「燕子喬三」就差點變成了「獨臂喬三」了…」
他自我解嘲,大家陪著笑出來。
「以後,咱喬三把這位卓公子視為好兄弟、好朋友,我答應要為他做三件事,各位弟妹們此後看到這位卓公子,也要像我喬三一樣尊敬他、幫助他…」
大家紛紛向卓鶴翎敬酒,卓鶴翎本沒什麼酒量,今天不知怎的心情特好,逢敬便乾,甚至忘了自己是不擅飲酒的,還向他們邀酒回敬,但覺得無拘無束,似乎把多日來的種種不快拋到的九霄雲外了。
那些人見他豪爽甚是高興,頗有酒逢知己之感,一時賓主皆歡。
在杯觥交錯、半醉半醒交談中,他漸漸得知:
老四「鑽地鼠曲風」是盜墳、挖地道的老手。
老五「左右逢源金百祥」外表是一個成功的古董商,但其實他負責所有黑貨的銷贓,無論盜墳、偷竊來的什麼古董珠寶總須有買手承接,他就專門結交西域與中原、關內關外的生意人、古董收藏家、古董藝品店及有錢人做為潛在的買家,沒有這些出路,這幫人也只能睜眼喝西北風。
老六「巧手書生秦松」是個模仿偽造高手,他可以臨摩任何古畫名畫、任何名人的筆跡簽字,刻出任何官員海關的官防印章,他的偽作幾可亂真,是許多古董店、當舖、錢莊票號、官方的頭痛人物。
卓鶴翎瞪大眼睛、幾乎合不攏嘴,忖道:這是一個組織嚴密、技術高竿的智慧型犯罪集團,我怎的會交上這一幫狐群狗黨了,還跟他們稱兄道弟套近乎…
老七「仙童黎俊」,另外一個綽號叫「神仙童子」,他是一個「乩童」,為某些寺廟神壇「跳童」,做為神明的代言人。
八妹「千里報佳音韓飛虹」自小便喜歡飼養動物,貓狗蜂蝶不說,馬駝牛羊也都喜愛,卻想不到長大了會把小時候的嗜好發揮大用,現在她負責養著千百隻鴿子,做為傳遞訊息用,她的鴿群分佈全國幾十個鴿站,方便隨時交換消息。
酒過三巡,「燕子喬三郎」問道:
「卓兄弟,咱也問你些話?」
「你們那位魏朋友、邵老、譚老一票人是什麼來路,我也看不太懂,昨天下午,你與那位譚老頭出去閒逛…」
「那位魏朋友卻在後面跟著你們,他是保護還是監視?」
卓鶴翎嚇了一跳,道:
「喬三爺,你注意著我們?」
「那可不,昨天喬某人在那位魏姓朋友手上栽了跟斗,我就注意上你們了,原本以為那位邵老爺是個大生意人,現在看來卻又不像…」
卓鶴翎帶著酒意,含糊道:
「別說你搞不懂,我到現在也不清楚他們是幹什麼的?」
「其實我也與他們非親非故,不過邀我到寧夏銀川去幫他們做事,那邵老答應要給我一份高薪…」
「譚老則是個大夫,大概到銀川去幫他們的族人看病吧…」
「最近邵老開出一個題目,要我們幫他思索,到底有沒有「鬼魂」這檔子事,我們正在參訪一些有關「魂靈」的活動…」
大家聽得也覺有趣,那老四「鑽地鼠」曲風道:
「別傻了,這世界那有什麼「鬼魂」的…」
卓鶴翎道:
「好,好,曲兄你說說你的高見,小生一向也鐵齒不相信,最近隨著他們的參訪活動,心裡頭卻有點兒動搖了…」
老四「鑽地鼠」曲風見有人徵詢,覺得甚有面子,高興的道:
「你想想看,曲某人這幾十年來,挖了多少墳,盜了多少珠寶金玉,挖過的墳有多少死人屍體的,如有「鬼魂」,他們會放任我盜他們的陪葬品? 擾了他們的安寧?」
他如此反證,卓鶴翎點頭道:
「有道理,有道理…」
卻有人持反對意見,那是老七「仙童黎俊」叫道:
「卓公子,別聽他的,我黎俊當「乩童」當了那麼多年,如果沒有鬼神靈魂,我如何會被神明附身的…」
「難道我們這一行是玩假的、騙人的? 這一切必定是肯定的…」
卓鶴翎問道:
「你真的被附身?」
「當然是真的,我還是天生的「乩童」呢,十六歲那年,我隨著我阿嬤到廟裡燒香,看到廟裡原來的「乩童」尚未「起童」,我卻忽然全身顫抖,不由自主的先「起童」發作,嘴裡還發出一個蒼老的聲音,代替那廟的主神王爺向善男信女說話…」
「我迷迷茫茫的不知替王爺說了多少話,等我回過魂來,我發現全身虛脫、汗流浹背…」
「後來,那位廟祝偕著村長保正伯,到家裡跟我爹娘及阿嬤說項,他說那位老「乩童」最近都起不了童,那天必定是王爺欽點,要我「起童」代他的班…」
「他們還央求我以後就去那廟當「乩童」,既然是王爺選的,我爹娘及阿嬤都認為是無上光榮,便讓我到廟裡當了「乩童」,一當就這多年了…」
「你想想,如果這世間沒有「魂靈」,我怎的會被神明附身「起童」的?」
是的,如果他的經驗為真,那還真難否定這魂靈神明的存在,卓鶴翎在半醉中覺得有點頭大…
老四「鑽地鼠曲風」似乎也有了幾分酒意,講話有點剌人,他道:
「小黎,你就別說我掀你的底了,你扮「乩童」難道沒有做假,你難道不是神棍?」
老七「仙童黎俊」借著酒意,大聲叫道:
「好,好,曲老四你敢說我做假?」
卓鶴翎嚇了一跳,正想拉住他,旁邊的那中年婦人「千里報佳音」韓飛虹拉拉他的衣袖,低聲道:
「卓公子,你喝你的酒,他們是粗人,喝了酒不吵上一架才奇怪…」
卓鶴翎點點頭,道:
「小生理會得,這位大姐,你說他做「乩童」是做真的、還是做假的?」
「千里報佳音韓飛虹」掩口笑道:
「應該這麼說,是有真有假,有時他起不了童,為了怕那些善男信女失望,只好裝假了,不然,那廟祝、保正伯又要另找人把他換掉…」
卓鶴翎又開始有些迷糊了,這世間到底有無「鬼神魂靈」這東西,還真是撲朔迷離的…
老七「仙童黎俊」這時也被其他人安撫下來,他看著卓鶴翎道:
「好吧,別讓你見笑了,黎某就說真話吧…」
「其實「乩童」這一行根本不是人幹的,你想一想,在神轎巡行繞境,或者進香的隊伍之中,鑼鼓、鞭炮聲震耳欲聾、伴著硝煙瀰漫,我們「乩童」夾雜在善男信女中間,打赤膊或身上僅穿著一件刺繡肚兜,下身穿的是燈籠褲,手拿仙家兵器:鯊魚劍、流星錘、狼牙棒、短劍、鋼鞭的,踏著大步伐前進,一面不停的將手中的兵器往自己身上砍…」
「一個正常人,怎會拿那些利銳的兵器往自個身上亂砍…」
卓鶴翎回憶起曾經看過的迎神賽會中的「乩童」果然便是如此,最不可思議的就是有些「乩童」,能用一尺甚至二尺長的尖頭銅針,一口氣將兩頰洞穿,兩邊則懸貼符籙,有些道行高的「乩童」,還能在銅針兩端各懸掛一個沉甸甸的香爐,這些「法術」都是當著眾人之面前做的,毫無冒充做假的空間,這樣子傳達神明法力無邊的訊息。
迎神會中他們觸目驚心、鮮血淋漓的表演,叫人既驚恐且迷惑,這是真有神明附身護法?還是一種高明的「騙術」?為了獲取信徒的信任與崇拜,所做的痛楚犧牲?
他們不痛嗎?
「痛,怎的不痛,不過後面有個人拿著酒,每一陣子便含飲一口,再往我們的身上噴,這可減少一些疼痛,因為酒是有點麻醉作用的…」
「還有,如果「起童」成功就意識模糊,比較不痛;如果「起童」失敗,那就會覺得很痛了,但我認為,這是神明王爺給我們的懲罰…」
懲罰? 為什麼要懲罰?
「照規矩,迎神賽會的前幾天,我們應該戒酒色、靜心打坐、誦經、吃齋、沐浴,但那多乏味呀,老實說,我可沒有每次都規規矩矩的照做,我們是「乩童」,可不是聖人,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呀…」
「當「乩童」也是混口飯吃,需要規矩那麼多?要求那麼多嗎? 可能就是我們沒有遵守這些規矩、行為有失檢點,才給我們處罰…」
「但為什麼要有那麼多的處罰,我除了吃喝嫖賭外,也沒什麼不良嗜好,幹嘛要常受處罰?」
「雖然我是天生的「乩童」,但所受的「乩童」訓練可一樣也沒少,我做了七次的閉關,每次閉關約七到十天的打坐、挨餓、聽經、誦經、唸咒,坐關那幾天只能喝水、吃些水果素菜,把我弄得疲累乏力、似睡非睡、要死不死、常覺意識模糊,有如活在睡夢中,真是苦不堪言…」
「七次閉關後通過考核,才正式成為「乩童」,那領著我坐關的師兄便成了我的「桌頭」,我們兩人以後便秤不離錘、錘不離秤的合作無間…」
「當我「起童」做為神明的代言人,如有說話語意模糊不清的時候,他便掌有「詮釋權」,總要想辦法給善男信女一個合意的交待…」
「如果神明沒來附身,我只好做假了,假裝「起童」,這可以騙過那些信徒,但可騙不了當「桌頭」的師兄,他也會見風轉舵,與我一搭一唱,然後適時解說,給信徒比較滿意的答案、皆大歡喜…」
果然有假,那所謂「鬼神魂靈」是否就可以完全予以推翻了…
「再問一次,「乩童」作法時真有神明附身嗎?感覺又如何呢?」
「千真萬確是有神來附身,但是那時我本身卻是迷迷糊糊的,失去了自主意識,等到「退童」醒來後,也還不知道自己剛才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也可以說我們「乩童」的身體成了工具,被神明借用為與凡人溝通的平台,我們就暫時做為神明的代言人…」
想要「起童」,可以對神明召之即來、有求必應嗎?
「這正是最最要命的地方,其實「乩童」「跳童」時,並不是每次都能召來神明附身,有時候拜請老半天也無動靜,怕信眾不耐久候,我們只好做假冒充了…」
「說白了,那些善男信女是神壇寺廟的衣食父母,所謂:收人錢財,與人消災。尤其是出了名的神壇廟宇,來求神問事的,經常是大排長龍,總不能將這些財神爺趕出去呀…」
「如果坦白的告訴信眾,抱歉,今天沒把「神明」請來,下次你們再來吧;那麼這神壇廟宇的信譽恐怕就此一落千丈,而「乩童」和「桌頭」的功力也將遭到質疑,萬一信眾流失跑到其它神壇廟宇,則這家廟宇的香火收入就少了…」
「廟宇神壇與世俗的各行各業都一樣,需要「知名度」,也需要「市場佔有率」,現實的很、競爭的很…」
「因此萬一真的請不到「神明」,也只好趕鴨子上架,硬著頭皮裝到底了…」
「這時就完全要靠「乩童」的經驗和演技與「桌頭」之間的默契配合了…」
「如能順利的請來神明附身,「桌頭」的工作只是補充一下那些意義不明的話語;碰上神明不來附身時,他要立馬看出「乩童」的困境,發揮他的知識經驗,協助「乩童」共度難關、不讓出糗…」
「我們平常人如何看得出來,那乩童是真有神明附身,還是做假裝的?
「仙童黎俊」做了一個鬼臉,俏皮地道:
「平常人可看不出來,但我小時候卻拿著點燃了的線香,偷偷的去燙那乩童幾下,真有神明附身的被燙到也渾然不覺,裝假的會惡狠狠的瞪我一眼,不待他發作,我會趕緊說:對不起,腳底抹油溜煙跑了…
這「仙童黎俊」小時候還真的是個搗蛋鬼;但這樣還是得不出單一的結論,天下事好像都在兩可之間,沒有一個一定的答案,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實在很難下一個結論;說他假,也實在情有可原,因為多數人不能接受真相,逼的他們要造假,但你能武斷的說:所有「乩童」、所有「跳童」都是假的、都是裝神弄鬼嗎?
但即使「跳童」是真的,是否就可證明有「鬼神靈魂」存在? 難道不能解釋這是一種心理作用,是「乩童」「自我催眠」甚至到「自我欺騙」的地步,以為真有鬼神附身? 一個人的潛意識不是很深奧、具有無窮的潛力嗎?
卓鶴翎再度陷入迷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