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魂記(04)

四、飛出鴿子變把戲,手談賭采偏輸棋

道光22年10月小1日丙子(1842年11月3日)午時初

預計要講的課都講完了,還剩下一點時間,在教學書房內大小年紀不等的十幾個孩子,睜著眼睛好奇地注視著卓鶴翎,他們的教書先生卓老師,也是他們心目中的孩子王,不知道他今天又要說出什麼新鮮的故事。

卓鶴翎拿出一個大紙袋,在小朋友面前翻轉了幾次,表示袋內空無一物,然後又示意那位王員外的小少爺文貴上前來檢查,確定裡面真的什麼東西都沒有。

他做了個逗笑的表情,他把紙袋三轉四轉,居然從袋子內拿出一束漂亮的花,不是個空袋子嗎? 怎的無中生有,變出了一束花,小朋友先是一楞,然後驚訝的暴笑出來,他把花束遞給王少爺。

站在窗外窺著的老管家張坤德也笑的合不攏嘴,又趕緊摀住嘴怕笑出聲來;他剛到,準備等著下課接王小少爺回家。

小朋友的笑聲方歇,卓鶴翎不慌不忙,又從袋內拿出一個可愛的布娃娃,他遞給一個天真漂亮、小不點的女同學送給她,她喜孜孜的樂歪了,那是張員外家的小千金。

「還有嗎?還有嗎?」小朋友齊聲問。

卓鶴翎又耍寶似的裝出袋內什麼都沒有的表情,然後他伸手進袋子摸了摸、搯呀搯的老半天,小朋友們的眼睛都瞪的大大的,然後卓老師慢條斯理的從袋內抓出一隻白色翅膀「撲撲」掙扎著的鴿子,小朋友們再度驚叫起來。

卓鶴翎微微一笑、手一放,鴿子飛了起來,在書房內繞了一圈,終於飛出窗子,從管家張坤德頭上飛過去。

書房內的氣氛駭到最高潮,大小朋友歡天喜地的都笑開了。

等過了約一盞茶時間,大小朋友逐漸跟著家裡人回去,老管家張坤德過來打了個招呼,便牽著小少爺王文貴走回家,遠遠看到王小少爺揮著那束花,一邊興奮的叫著:

「咱們的卓老師可厲害呢? 他今天玩把戲,變出一束花給我,又變出一隻白鴿子來,好好玩喔…」

等小朋友們都回家了,卓鶴翎收拾一下,便擺頭晃腦的走出陳家祠堂的私塾學堂。

吃過午飯後,他又走了些路,走到那家「北京弈園」,準備廝殺幾盤棋過過癮,打發一個下午。沒多久那位倒茶服侍的老丁,走了過來,笑道:

「卓公子,好久不見,下棋啊,老丁幫你找個棋友?」

引著卓鶴翎到個位子坐下,對手邊已坐著一個人在等候。

一見那人,卓鶴翎驚訝的問道:

「喔,你不是邵老爺嗎?」

那正是國師邵文海,自然,卓鶴翎並不知他是什麼國師的身份。

國師邵文海微笑道:

「卓公子,難得呀,我們居然是同好啊…」

天下何其小啊,卓鶴翎有點兒訝異,問道:

「邵老爺你不是從西域來麼?您在北京的時間恁的寶貴,怎有時間來下棋呢?」

邵文海微笑道:

「老夫嗜棋如命,在西域沒有幾個人會下棋,來北京這一段時間自當要好好殺幾盤過過癮…」

「不,不,應該這麼說,在銀川那兒有一位絕頂高手,老夫下他不過…不提,不提,咱們下咱們的…」

「來,來,咱們來點小采,增加趣味…」

「一盤棋五兩銀子,如何? 」

一盤棋賭五兩,還說是小采,卓鶴翎搖搖頭,道:

「五兩銀子一盤棋,晚生可下不起呢?」

「那就二兩銀子好了,一盤二兩,老夫讓你三顆子,如何?」

咦,他恁的狂妄,他憑的是什麼?

「老夫好久沒下棋了,下點小采增加爭競的氣氛、比較有趣,讓老夫好過過棋癮…」

卓鶴翎琢磨一下,暗忖:這邵老爺恁的無禮、恁的狂妄,在不知對手棋力如何的情況下,居然提出一局二兩銀子的賭金,又要讓自己三顆子,而自己雖非高手,但棋力也不算太差呀!他憑的是什麼?

卓鶴翎一向認為下棋是雅事,而自已的個性也是勝固欣然、敗亦可喜,對輸贏不甚在意,所以平時下棋是不來采的,但這次受到激將,對邵文海的囂張也實在忍不下這口氣,終於接受邵老爺的挑戰。

酒量與棋力是勉強不來的,時間慢慢過去,卓鶴翎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尚未下到百手棋時,他發現他的優勢已失去了;邵文海的棋風像一把剃刀,東刮一塊、西吃幾子,卓鶴翎的地盤便逐步被侵蝕了;邵老爺憑的是棋力,這沒話說;但他怎麼知道我的棋力多高?算定讓三子還能吃定我?卓鶴翎心中嘀咕著。

卓鶴翎自然不知道,國師邵文海是個有心人,早已與卓鶴翎以前的幾名對手下過了,間接測試出卓鶴翎的棋力程度,心中有譜,自然敢明目張膽賭采金了。

到傍晚時分,邵文海連勝五盤棋,卓鶴翎身上的十兩銀子全被搾光了,那是昨天賣出好幾幅畫給「采麗寶齋書畫坊」的報酬,是連趕幾個晚上的畫作,啊,打白工了。

國師邵文海站起身笑笑道:

「承讓,承讓,老夫倖勝這幾盤,這樣吧,老夫請你吃個便飯,贏了棋就拍拍屁股走人有點兒說不過去…」

「老夫順便介紹你認識一個譚大夫,大家一齊吃個飯,做做朋友…」

「大夫,是看病的大夫嗎?」

「沒錯,沒錯,譚大夫專精於內婦科,以前是地方上的名醫…」

「以前是地方上的名醫,難道現在不是嗎?」

「他後來進入了太醫院做醫官,老夫也準備要把他挖角到寧夏銀川…」

卓鶴翎聽得瞪大眼睛,疑道:這邵老爺是幹什麼的? 連給皇家看病的醫官都要挖角? 之前,也說要聘請我卓某人,搞不懂他要做些什麼? 心念百轉,終於生起好奇心,也想到母親經常生病,如能認識一位名醫,或許將來母親的病有個好醫生可以找、可以信賴。

譚大夫,名萬善,身材中等,年紀約五十出頭,比老者邵文海年輕,一見便覺是個厚道、拙於言詞的長者。

他照著約定的時間出現在餐館,一方面邵文海介紹兩人見面,一方面湯菜也剛好上桌了。

老者邵文海向卓鶴翎道:

「這位譚大夫是太醫院的醫官,在那兒卻受到排斥,老夫探聽到這樣的人才,怎麼能夠放過…」

「我們銀川那邊多的是跌打損傷的郎中,與看馬看牛的獸醫郎中,就是缺個內婦科大夫,所以三顧茅蘆請動他到敝地執醫…」

譚大夫連道:

「不敢當,不敢當,是邵老到舍下好幾趟,誠心可感、盛情難卻,譚某只好託福到貴寶地貢獻一下所學…」

卓鶴翎疑道:

「在太醫院的身份地位極高,譚大夫如何下得了決心,到那偏僻的寧夏銀川去?」

譚大夫道:

「我們當醫生的,在此地是看病,在彼地也是看病,只要能有個適當地方貢獻一生所學的醫術,其實是沒什麼不同,那身份地位又算得什麼?」

「反過來說,在太醫院做事,卻有許多人事上的傾軋,老夫對那種鉤心鬥角、耍心機、畫圈圈、分派系的勾當,實在覺得很累、很難適應…」

「那在太醫院也是看病呀,譚大夫就專心看病嘛,不理那些人不就得了?」

「卓公子,這你就不懂了,太醫院那有這麼單純?不但人分派系,連醫術也分派別,像我譚某人喜歡開附子、乾薑等熱藥就讓其他很多醫官看不順眼…」

「有一次,某貴妃得了病,那貴妃其實早已失寵,被打入冷宮,許多醫官眼睛亮的很,都不願意去為她診病,老夫自願前往,但御藥房一看老夫開出了二兩附子,就不敢抓藥了…」

「還把處方箋送回太醫院,要求其他醫官簽字背書,其他醫官一見都面面相覷、不以為然,沒有一個人願意簽字,終於誤了病情…」

「最後,那貴妃畢竟沒有服用老夫的方藥,勉強由其他醫官出面診治處方,拖了兩個多月才治好,但至今那貴妃的身子都很虛弱、百病叢生…」

「若當時她能喝下老夫的方藥,大約十天可癒,事後也不會這麼虛衰…」

「在太醫院看病一般是不求有功、先求無過,所以開的方子很多是不痛不癢,治不了病,也吃不死人,因為病人不是皇親國戚、便是朝庭大臣,實在惹不起他們…」

卓鶴翎奇道:

「這藥效相差這麼多?」

「唉,老夫走的是經方路子,他們相反,開的藥都是一派寒涼,自然對身體的陽氣有所斲傷了…」

「什麼是經方?」

「那是以醫聖張仲景的「傷寒論」、「金匱要略」為主的處方,講究的是藥效快、藥味少、藥價廉,可惜的是,當今醫林走經方派的人越來越少了…」

興趣上來了,卓鶴翎道:

「既然這經方如此有效,為啥其他醫生不採用這類方子?」

譚大夫點點頭道:

「談起這就有點複雜了,一則師承的關係,一個大夫很難放開他啟蒙時所學的東西,先入為主的以為以前老師所傳是不能更改的…」

「再則,醫聖張仲景是在漢朝,到現在隔了一千多年,他的醫術流傳曾經發生斷層,而這長的時間,另外發展出許多醫學流派,什麼攻下派、補土派、寒涼派…稱之為時方…」

「大家相習成風,連麻黃、桂枝都不太敢用,總覺得時方好用,又不易出錯…」

「也有人想學經方時,卻發生了一個致命的心理障礙,那就是經方的第一味藥附子很難使用…」

卓鶴翎奇道:

「附子有什麼特別,經方派可以用,別人不也可以用?」

國師邵文海道:

「對呀,難道這味藥貴、或產地特別,經方派可以取得,其他人不容易取得…」

大夫譚萬善微笑道:

「不是,都不是,這附子書上說它辛溫大熱有毒,這幾個字像魔咒一樣,使許多學醫者、甚至已當大夫的人都視如蛇蠍猛獸,避之唯恐不及…」

「或即使用它,也不過開個三分五分,最多不過開個三錢兩錢的,使附子這一味藥始終沒有發揮它的療效…」

卓鶴翎點點頭道:

「如果區區是那病人,一看到書上說:辛溫大熱有毒,八成我也不敢服用了…」

譚萬善大夫道:

「沒錯,如果沒有克服心理障礙,病人不敢服,醫家也不敢開出附子這一味藥,那就會誤了許多病情了…」

「那附子有何效用?」

「附子可以回陽救逆、助陽補火、散寒止痛…」

「一個人瀕臨死亡時,常處於極度陽虛狀態,心肺衰弱、氣難接續、手腳冰冷、身重惡寒、目瞑蜷臥、聲低息短、少氣懶言,附子常在此時發揮藥效,救回虛衰已極的病人…」

「在這種時候,如果醫家仍然不敢大劑使用附子,則常貽誤病機,終致不救…」

卓鶴翎道:

「那就用啊,救人第一…」

「說得容易,它的劑量多少?它的毒性如何處理?都是問題…」

「最重要的是醫者的心理障礙如何克服? 幾十年對附子的認知是辛溫大熱有毒,這先入為主的觀念很難更改…」

「那請教譚老,您是如何克服了心理障礙的?」

「老夫當年下定決心「以身試藥」,並在身旁備好解毒的東西,如蜂蜜等,第一次試服「四逆湯」,附子開五錢…」

「喝下一刻鐘後,發現手腳漸麻,但不嚴重尚可接受,覺得也不過如此…」

「試喝了幾帖後,便加量為一兩,後來再加量為二兩,逐漸加至三兩,這樣才慢慢克服了對附子的恐懼感…」

卓鶴翎嘆口氣道:

「做個救世濟人的大夫也真不容易,佩服,佩服…」

「晚生以前以為當個大夫,不過會背背書,記住什麼方、什麼藥,碰到病人什麼病就開出什麼藥,病人應該就會好,看來晚生是太淺薄了…今日算是學到些東西…」

老者邵文海微笑道:

「看來,老夫是請對人了…」

然後轉向卓鶴翎道:

「卓公子你請再好好考慮,接受老夫的聘請到銀川去,這位譚大夫信得過邵某人,難道你信我不過…」

「還有,這位譚大夫也是圍棋高手,如果你能到寧夏銀川,咱們三人可就有伴了,不怕閒著無聊…」

卓鶴翎嚅嚅道:

「晚生回去再考慮考慮…」終究是沒答應,不過口氣是有些鬆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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