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魂記(01)

一、尋遍中原與西域,千金懸賞憑八字

道光22年9月大20日 乙丑(1842年10月23日)辰時

初秋,北京的清晨秋高氣爽,令人覺得心曠神怡。

任鐵樵北京胡同裡的寓所頗為氣派堂皇,這天辰時大門口來了三個人,中間那人矮小、瘦削,明明是個漢人,卻穿著西域服裝,看起來華麗威儀很是醒目,是個大約六七十歲年紀的老者,但行動仍然矯健、不顯老態。

他揮手比了一下手勢,另兩人先鞠躬敬禮,然後機警地分往兩邊走去,選好適當位置站定,眼睛卻往任宅這邊望過來,動作俐落,毫無散漫之態,可以推知平時訓練有素,內行人看得出他們是採取犄角之勢,暗中保護這位身著胡服的老者。

老者滿意地回過頭敲門,一名書僮應門,老者低聲的問話。

任鐵樵不在,但書僮仍將他引進客廳,他趁著等人的時間,上下左右的掃視一下牆上掛的書畫、典雅的古董桌椅、屏風、花瓶等擺設,心道:任師兄可真發財了;沒多久,終於任老夫人出來了。

「是誰呀? 說是老爺的老朋友,幾十年沒見面了…」

「大嫂,我是文海啊,邵文海啊,是任大師兄的小師弟,你還記得我麼?」

任老夫人先是怔怔的瞧著眼前的老者,然後驚喜的道:

「文海,邵文海,你真是邵文海…」

「你怎麼這多年都不見了,鐵樵前一陣子還念著你呢…」

看著任夫人略顯龍鍾老態,邵文海不由有幾分激動,道:

「大嫂,時間過得真快呀,這樣一晃就二十多年了…」

「是呀,是呀,文海呀,你兩鬢頭髮都白了,我老了,鐵樵他也老了…」

「來,來,邵師弟,你先喝口茶,我差人去把鐵樵找回來…」

然後提高嗓子,叫道:

「阿福,阿福…」

「那不是你家的阿福嗎? 哦,他也老了…」

沒錯,老夫人交待那位在任鐵樵家幫傭了三十多年的老家僕阿福,去附近公園尋找任鐵樵。近幾年來,任鐵樵習慣每天早上在那邊打拳,打完拳就跟一些拳友聊聊天、話家常。

等待當中,老夫人繼續與師弟邵文海隨便談著話。

「任師兄,他這幾年身體還好吧?」

「唉,別提了,幾年前得了一場大病,心悸怔忡、常做惡夢、睡不安穩,身體就差了,這幾年減少一些推命的時間,專心養病、打拳,最近才好了些…」

「哦,任師兄年紀大了,實在也不須要那麼忙了,我一路過來,就聽說他的名氣了,不得了了,在五術界沒人不知道的…」

「鐵樵現在盡量把客人讓給他的學生徒弟,有幾個徒弟也都滿出名了…」

「他現在還是那麼忙,除了推命還忙著寫書,他說這多年的心得與經驗別白白丟了,總要留給後人,自己也算沒白活…」

「喔,師兄了不起…」

接著又談起兩人的一些師門兄弟,竟然有幾個都已過世了,不禁唏噓感慨,說著,說著,任鐵樵回來了。

當他進入書房時,看到任夫人正與一位穿戴甚是整齊華麗,有點眼熟的老者閒聊著,那老者看來也有六十幾,該比任鐵樵自己年輕許多,鬚髮灰白,一臉皺紋,似乎風塵僕僕、經歷風霜的樣子,但那雙眼睛卻炯炯有神,銳利的可以看透人心似的。任鐵樵仔細的打量著他,尋找著以前的記憶。

任夫人見任鐵樵走進來,便起身道:

「是你的師弟文海、邵文海啊,都快不認識了是不?」

「你們師兄弟好久沒見面,你們好好談談,邵師弟,你中午留在這裡吃個便飯…」

邵文海也站起來迎向任鐵樵,任鐵樵緊緊抓住邵師弟的雙手,抱怨道:

「師弟呀,你可真是稀客呀,一走就二十幾年全無音訊,你這是怎麼搞的,人生可沒有幾個二十年呢!」

「咱們當年學命理的同窗,有好幾人已不在了呢,你再晚個幾年來,搞不好也看不到我了…」

那邵文海見師兄如此真情流露,也不禁兩眼濕潤,道:

「任師兄,你別這麼說,你會活個百二十歲…」

「師兄,咱們都老了,不過,我看師兄您的氣色可真好呀,還是您會保養,一點都不顯老呢…」

「邵師弟,你可好? 這二十幾年你都做些什麼?」

「文海呀,你穿著又漂亮、又派頭,可就不像北京人的穿法,倒像是西域胡人什麼番邦部落的衣裳,你是打那兒來的?」

「師兄,你好眼力,我正是從西域來的,我有事來求教師兄呢…」

任鐵樵狐疑的看了看邵文海,這位消失了二十幾年的小師弟,今天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他有什麼事呢?

「來,來,先坐再說話…」

兩人坐定了,邵文海喝了口茶,道:

「師弟我愚昧,一直沒把師父的八字命理弄通,為什麼命理學這一門學問,我的功力始終都提不上來?」

任鐵樵不太相信的看著邵文海,多年不見,從西域過來,為的就是要問這樣的問題。

「師弟,當年你堅持不為人推命看相,現在還這樣嗎?」

「是的,我就是不想當個九流術士,啊,我這麼說,師兄,你可別生氣,可我也忙得很哩,不過閒暇時,我還是會讀讀「淵海子平」、「三命通會」等書…,師兄,您告訴我,怎的我的推命總像缺少些什麼似的…」

任鐵樵點點頭道:

「我知道,你一直心懷大志,想要與張子房、劉伯溫、諸葛孔明等人看齊…」

「不過命理學這一門,實際為人推命驗證、一面增加經驗其實是很重要的,有些東西光看書是得不到的,不過,你有其他事業要忙就沒話說了…」

對於同窗師弟,任鐵樵並不藏私,道:

「今日之相家常以運之休咎與推算不符,便懷疑用神之取用有誤,其實並非如此,運有已過而氣未盡者,亦有運未至而氣先來者,不能一概而論,還須參考流年喜忌之配合…」

「燭神經曰:凡推命之禍福,須先度量其基地厚薄,然後定禍福。如命有十分福氣,行三四分惡運,都不覺凶,福力厚故也…」

「若五六分惡運,只細累浮災而已。至七八分惡運,方有重災。如命僅有五分福氣,行三四分惡運,已為甚凶。若四五分惡運,則死,基地不牢故也…」

「命理以原命局為根基,原命格局高,雖運不得地,也不致於因小小阻礙而起動搖,如松柏到了秋冬天,雖缺乏生發之氣,還不致因歲寒而凋零…」

「原命格局低而有忌神暗伏,只須運歲略見拂逆,即見厄運災禍降臨,輕則病痛挫折,重則死亡災殃,正如蓬蒿之草,秋風初起,即見枯萎,此命造所以格真局正為貴也…」

邵文海聽出這些都是多年經驗有得之言,不由頻頻點頭,暗忖:畢竟我是少了經驗,也還有許多書我都沒讀到呢。

任鐵樵道:

「這都是推命多了的看法,經驗少確實很難有這樣的心得…」

邵文海心服口服,道:

「師兄,你馳名大江南北多年,實在當之無愧,這經驗可一時半刻也急不來…」

他很快從懷裡摸出一張紙來:

「師兄,你幫我看看這八字…」

任鐵樵一邊摸著老花鏡,一邊嘟噥著:

「邵師弟,你還真是沒厘頭,二十年沒見面,今天就拿著一張命單來考我…」

「師兄會的,你也全會,你考我做啥?」

邵文海道:

「師兄,你別這麼說,師弟怎敢考你,你是專家,還是個名家,師弟我可把這套學問都快還給老師了,慚愧、慚愧…」

任鐵樵搖搖頭,一邊拿起那份命單瞧了瞧,道:

「甲戌年乾命人…」

他左手掐指算了一下:

「甲戌年應該是嘉慶十九年出生的…,今年是二十九歲吧?」

「咦,傷官重,又有偏印,又是魁罡格,這男命刑尅甚重呢…」

「此造年沖月令,為棄祖離鄉之客,與父母緣薄、不受祖蔭,早年頗為坎坷呢…」

邵文海問道:

「那這人就一無是處囉?」

任鐵樵搖搖頭道:

「師弟呀,我可不相信你看不出來,這屬於奇才異能之士的命格,命運起伏跌宕,可不是三言兩語能道盡的…」

「「傷官其志傲王侯,好勝場中強出頭」,他性格頗為倔傲呢,常視天下人皆不如己…」

「他讀書做事想法都不循常軌,與世俗可以說是格格不入…」

「傷官者傷害正官也,他在別人眼裡既傲慢、又叛逆,是個反傳統、反社會、反禮俗的人物,自小就是讓父母師長很頭痛的人…」

「他做事隨興,偏好文學、藝術、音樂等,拿一般社會官場的標準看他,會容不下他,但卻另有才華,總會有人會欣賞他,對他另眼相看…」

「不過,日支正官,這人還算正直善良…」

「這是誰呀,是你的公子嗎?」

邵文海道:

「不是,不是,師弟文海我那老婆甚是福薄,早就過世了,並沒有給我生個一男半女,我早已是孤家寡人了…」

「我是專程要找出這麼一個人的,就靠這一份生辰八字…」

「從西域到中原,我已經找了三年多了…」

任鐵樵心中微微一震,憑著八字找人,這是多熟悉的一件事呀:

「你找這麼一個人幹啥?」

邵文海微笑道:

「找到這一個人可以得賞銀一千兩,我花了幾年的時間在找他呢…」

「光憑生辰八字要找人,那是大海撈針,可不容易呀!」

「沒錯,我在西域許多族群部落都找遍,可都找不到,一方面那邊的人可不太重視什麼生辰的…」

「在來北京的路上,我已問過將近一百個相士,他們都沒有留下命單的習慣,僅憑記憶就不足以信賴了…」

「我一直想,大概只有任師兄這裡還有希望,若你這邊也找不到,我就放棄了,早早回去交差了事,算是與這千兩賞銀無緣…」

「不過,任師兄,你這裡還是我最大的希望,你要不要看看,你是否能幫我找出這麼一個人,咱們師兄弟,各分五百兩銀子…」

任鐵樵道:

「師弟,你別急,老實說,這個生辰八字我倒像是有一點兒印象,可就一下想不出是誰的八字?」

邵文海眼睛一亮,道:

「有印象,那就有希望了…」

任鐵樵苦笑一下,站起身走到右手邊,又打開一扇房門,指著裡邊道:

「師弟,你瞧這間檔案室,這些櫃子所放的命單存檔,大概有二十幾萬份呢,這怎麼找起…」

邵文海先是一喜又繼之一憂,咋舌道:

「任師兄,真有你的,你推的八字竟然都留了底,你可真敬業喲!」

「這沒什麼,當師兄的這一生算是奉獻給命理學了,我已開始著手撰寫命理著作,這些資料當然是越多越好,寫作時可以派上用場,可以隨時舉出實例,不致言之空洞…」

邵文海點點頭道:

「以師兄豐富的經驗與命理學養,師弟我預見此書一出必當洛陽紙貴,可以藏諸名山、傳之後人,文海當拭目以待,唉,咱們老師的命理學說就全靠師兄你發揚光大了…」

他想了想,又道:

「任師兄,你如果不嫌我冒昧,我就每天來你的檔案間翻找,非得找它一遍不死心,反正我三年時間都已經花了,可就不在乎加上這幾天囉…」

任鐵樵看他那麼鍥而不捨的樣子,搖搖頭道:

「你還是不改以前那副騾子脾氣,要幹就幹到底的性子…」

「不過還是難哪,雖有這許多命單存檔,也未必有你要找的人,或居然找出這麼一個符合這份生辰的八字,也未必能找出實際上的這麼個人…」

「再說這些命單檔案少說也有四十年以上,這些人住在那兒,可都沒有記載下來,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了,要找這樣的人,要從何找起呀…」

這位師弟邵文海可真是師兄說的「騾子脾氣」,道:

「不妨,不妨,先找出這份命單再說,只要有那麼一丁點的機會我都不放棄,而這人也才不過二十九歲,應不致於死…」

任鐵樵道:

「既然如此,吃過午飯後,我叫書僮、幾個識字的家僕,再找幾個學生來幫忙找,不找它一遍,我看你是不死心的。」

他拿起那張命單看了看,道:

「可花這麼大力氣,找這麼一個人作啥? 聽你的口氣,只要生辰八字對了,就不管他是漢人、滿人、回人、藏人?」

邵文海道:

「任師兄,你說得沒錯,只要八字符合了,就不管他是什麼人。」

「這又不合理了,不管他張三、李四、阿狗、阿貓…」

他看到師兄任鐵樵一臉狐疑的神情,又加解釋:

「我知道一個西域部落,他們的大首領急於尋找這個八字的年輕人,還懸賞一千兩銀子,師弟我可真想賺這一票,師兄你若幫得上忙,咱們獎金對分…」

任鐵樵回想起自己曾經賺過一千兩黃金,不過這賞銀一千兩也不算少,如果幸而在自家的檔案間找出來這份命單,就有五百兩銀子輕輕鬆鬆入了口袋,其實也不會損失什麼,似乎沒跟銀子過不去的道理,但…

「師弟,你還沒告訴我,找到了這個人,他們想要對他怎樣?」

劉玉書與何少爺的舊事浮上心頭,任鐵樵可不想再發生類似事件了,所以仔細的問。

「那位大首領人快九十歲了,找一個二、三十歲的小夥子作啥,我可就不清楚了,只知道他急的很…」

任鐵樵不死心,再問:

「這個大首領有兒女嗎?」

「只有兩個兒子,大約都是四、五十歲左右的年紀了,大首領並沒有孫子…」

當年劉玉書與何少爺是相同生辰,但這個大首領的兒子是四、五十歲的人了,要找的人是二十九歲,可就兜不上了;任鐵樵得不出什麼要領,忖道:大概沒什麼事吧;兩人繼續閒聊。

「這個八字年紀二十九,不知是個什麼樣的人,師兄,還是你功力高,你請說說看,這人是做什麼事的…」

任鐵樵又凝神看了看命單,道:

「根據師兄我幾十年的經驗,我猜他是個讀書人,個性甚為獨特,是個自行其是、孤僻的人,傷官、偏印可不利於科場,所以難望在仕途有什麼發展…」

「科舉正途無望,最多是求個異路功名,他做事專以偏鋒取勝,如果做生意什麼的,也是本業不賺,副業賺錢…」

「那他成親了嗎?」

「這是個婚姻戀愛多波折的八字,且「偏財坐驛馬」,恐怕是妻在遠方,他的姻緣須得離鄉方能成功,大概婚晚子遲,總在三十好幾吧,不過現在已經二十九歲,再等也沒幾年…」

「說到婚姻…」

任鐵樵似乎想起什麼,大聲叫道:

「有了,有了,難怪這個八字總有幾分熟悉感,阿興,阿興…」

書僮阿興急匆匆跑來,任鐵樵指示道:

「快,快,你去那個合婚的檔案櫃,找找看這個生辰八字…」

聽到這話,邵文海興奮起來,高興道:

「有線索了麼?」

任鐵樵道:

「還不確定是不是,讓書僮阿興先找找看…」

兩人繼續有一搭、沒一搭的隨便聊著,大約兩刻鐘時間不到,便聽到阿興在檔案室叫著:

「任老爺,有了,找到了,找到了…」

任鐵樵拿起小書僮阿興拿來給他的幾份命單瞇著眼瞅著,邵文海問道:

「師兄,這年輕人你可見過?」

「沒見過,是半年前女方家王員外拿來合婚的…」

「這人是什麼名字?」

「這年輕人姓卓,叫卓鶴翎,是個讀書人沒錯…」

「所以,他成親了…」

「未必,情形是這樣的,王員外拿來三份生辰八字由我鑑定選擇,這是師兄我一向為人合婚的規矩…」

「我選中的是這一位程書生程子軒,認為較能與王家小姐匹配,程書生正官正財,一生平順,正官出干,正印在支,得時有力,官印配合,只要大運流年一到,科舉路上可以預期風光順遂、功名有望,且家境還屬中上…」

「王員外家財萬貫,如非門當戶對,或將來沒有些功名,王員外可看不上眼…」

「哦,那這位卓鶴翎落空了…」

「哈,感情這檔子事實在難說的很,王員外的千金素琴卻心有所屬,她中意的卻是這位卓書生…」

邵文海好奇道:

「有這等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王小姐敢違抗嗎?」

任鐵樵搖搖頭道:

「我任某人推命看八字這麼多年,憑經驗怎麼看,都覺這位王小姐與書生程子軒最相當、較有緣,但人的情感怎麼走,卻不是我所能預料的…」

「尤其聽說,這位素琴小姐是個新知識份子,凡事自有主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甚至算命合婚這一套,她可都不信…」

「我聽說,這位王千金一直堅持非卓鶴翎不嫁,王員外卻是無論如何也不答應,父女兩人鬧蹩扭,整整冷戰了幾個月…」

「這就難辦了…」

「這事後來怎麼樣就不知道了…阿福,阿福…」

書僮阿興很快把阿福拖了來,老家僕阿福步履蹣跚的出現在兩人面前。

任鐵樵問道:

「阿福,我問你,我記得王員外家的老管家是你的老鄉親,你說說看,王小姐的婚事後來怎麼了? 你可有聽說…」

老家僕阿福嚅嚅道:

「上一回,在路上遇到那位老管家坤德提起,後來員外夫人因為心疼女兒,她為了挺女兒跟王員外吵了起來,最後王員外讓步點了頭…」

「那卓鶴翎與王小姐成親了?」

「只聽說要選個好日子成親,卻不知選在什麼時候?」

邵文海心中道:已到選出良辰吉日就完婚,這回任師兄失算了。

任鐵樵指了指邵文海,對家僕阿福道:

「這位邵老爺急著想要找那位卓鶴翎公子,你先帶他去找王員外家的老管家坤德問問看…」

瀏覽文章: | Home |

發表迴響

你的電子郵件位址並不會被公開。 必要欄位標記為 *

你可以使用這些 HTML 標籤與屬性: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 <strike> <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