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苦空無常何如之,解脫安頓唯學佛
道光十三年十月二十六日癸亥日辰時
一大早,天就飄起了薄薄的雪花,一落到地上就溶了,天氣也更冷了。
吃過早飯後,劉玉書與老帳房鄧學農一齊進入公事房,小帳房小崔已先到了,且早與僕婦兩人已把公事房清理一遍;然後住在平遙的池二掌櫃、幾個大小帳房、辦事員都陸續的走進來,大家點頭招呼一下便各忙各的事。
除了老帳房鄧學農,大家對這位北京來的「監察特助」劉玉書總懷有幾分敬畏,就像是地方官看到了帶著尚方寶劍出巡的欽差大臣一樣,也或許是昨天曾經向呂大掌櫃發過脾氣,大夥都表現得拘謹、畏縮,不太敢與他說話;劉玉書只好帶著朱進勇錢莊前後來回巡看了兩三回。
可能天氣冷的關係,一個早上錢莊竟然沒來半個客人。
寒意漸增,劉玉書帶來的衣服似乎不夠暖和,最後只好換上何少爺的那件狐皮大氅,一身雪白加上他偉岸的身材,頗有玉樹臨風之感;朱進勇也穿上跟小紀借來的厚棉襖禦寒,他興高采烈的像個小孩,笑嘻嘻的莊前莊後走動看雪。
閒著沒事,老帳房鄧學農與劉玉書站在廳堂門口,一邊望著外面的雪景,一邊聊起來,一開始,自然是從呂掌櫃談起,最後結論是呂掌櫃能否如所期攜回三萬兩銀子彌平虧空,已非劉玉書所能為力,不如放下一切、靜待結果,於是話題轉向…
鄧老帳房道:
「劉少爺,你是江南人,很少看到下雪吧?」
「是的,很少,可鄧老你別一直叫我少爺了,你就叫我玉書好了…」
鄧老帳房點頭道:
「那老夫就托大直接稱呼你的名字,其實老夫那個孩子如果還在的話,他的年紀大概也與你差不多大了…」
劉玉書「哦」了一聲,道:
「那是你的兒子,他怎麼了?」
老帳房鄧學農眼睛微紅道:
「老夫就那麼一個兒子,又聰明、又乖巧,那年還不到十歲,得了傷寒什麼的,發高燒不退、全身壯熱、昏迷不醒好多天…」
「曾經先後請來幾個郎中,給他灌服了藥,仍然救他不活,拖了好幾天…」
「孩子他娘到廟裡燒香、求菩薩,千萬要讓小仔活下來,當娘的折些壽、少活個幾年也沒關係,可是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
「我那小兒子始終沒有醒過來,我看他全身熱的發燙、一直喘著呼吸、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那痛苦樣我實在看不下去了…」
「煎熬了好幾天,我終於忍不住,在屋外庭院擺設一個香案,然後燒香向老天求禱:老天,若我們兩夫妻與這孩子沒有緣份的話,就別再折磨他了,請祢把他收回去吧…」
「燒完香,當我走進屋裡時,心頭輕鬆像一顆大石頭掉落了,是好多天來所沒有過的,卻發現我那小兒子已經斷氣了,孩子的娘哭得像淚人似的…」
「唉,這是我們老來才得到的一個寶貝兒子,竟然這麼的走了…如果能把他養大成人,他該也有你這麼大了…」
劉玉書見他泫然欲滴,道:
「鄧老,你別傷心了,玉書卻是自小喪父與母親相依為命,母子兩人在鄉里間吃了多少苦,看來人世間就是這麼的苦呀…」
說著,說著,劉玉書反覺自己悲從中來,一下子聲音哽咽,再也說不出話來。
鄧老帳房慈祥的望著他,久久才道:
「你的感觸我能瞭解,同樣的,我們倆夫婦也好久都走不出這種情緒的陰霾,沒多久,我那老妻也過世了…」
兩人一時都沉默下來,此時無聲勝有聲,劉玉書、鄧老帳房兩個男人家,一老一少,心中似乎升起某種感情,不待言語表達,卻已相契於心。
「後來呢?」
「所以老夫就開始學佛,以求心中平靜…」
「學佛作啥? 不,不,玉書的意思是為什麼要學那些和尚尼姑唸經拜佛…」
「喔,你會錯意了,老夫可不太重視那些儀軌形式、什麼敲打唸唱、袃裟受戒、跪拜吃齋的…」
劉玉書道:
「我們所知道的信佛拜佛不就是這樣嗎?」
鄧老帳房道:
「玉書,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們不否認那是親炙佛法的途徑之一,但天下眾生根性利鈍各個不同,而學佛信佛之道有八萬四千法門,我們只要根據自身的性情機緣,擇一門深入即可…」
「反倒是有許多人身著袃裟、現出家相或終日唸經拜佛,卻仍不懂佛法啊…」
「了知佛法與否,唯有自心知之,實與外相無關…」
「我是直接從佛經中去探索人生的道理,希望獲得精神的安慰、心靈的解脫,以度過人生這苦海呀…」
聽著,聽著,劉玉書一下從悲哀情緒走出來,不解的、好奇的望著這一位老者,似乎想要重新認識這位鄧老帳房,心想:這一路走來,多認識了好些人,發現人之不同,各如其面,譬如那博學的丁帳房,與這位鄧老帳房便有極大的不同,看來人並不單單活在表相的、物質的世界,如用心靈去體會,每個人都像是一本書,讀之不盡、其味無窮…
「鄧老,你是因為兒子死了,所以開始學佛…」
「這還有一段插曲,就是在我那小仔死之前不久發生的事…」
「那一年,我走了好運多做了幾筆生意,幫六福記多賺了好幾票,何老闆很高興,賞了一大筆銀子做為分紅,又因我已離家一年多沒回去,特別准了一個長假,讓我喜出望外、高高興興的返家…」
「回家路過一間小寺廟,見廟門口站著一位老禪師捧缽化緣,我那時心情大好,一時興起便拿出一些碎銀子投入缽中…」
「那閉目的老禪師忽地睜開眼,望著我,道:「施主,你懷中銀子還多,為什麼捨不得多布施一些?」…」
「聽到這話,我心中一下不太痛快,心想:真是豈有此理,這和尚恁地貪心,我剩下的銀子要帶回家去,那能多施與你? 我自也有家有兒的呀…」
「又想:這老和尚好生奇怪,他怎的知道我還有銀子…」
「我心中這麼想,嘴巴可沒說,可那老禪師倒像知道我心中想些什麼,就不再多說了,只是笑著邀我入廟喝口茶、休息一下…」
「我那時趕路是有些累了,就到廟中坐坐、喝茶解渴…」
「在廟中喝茶閒聊中,老禪師興起講了一個故事給我聽,他說…」
「有一個老員外,出外做生意、打拼了四十年,後來因為年紀大,心想幾個兒子都往科考仕途尋求出路,無意接手他的生意,自己又想退休養老…」
「於是便將他的生意以好價錢盤讓給合夥人,自已帶著幾口箱子,放著他這幾十年的積蓄回鄉…」
「這筆積蓄分裝幾口箱子,是四十年來努力經營、千辛萬苦賺來,包括有金銀珠寶、古董字畫等可謂十分豐厚,足可分予幾個兒子買屋置產的,員外自己則準備含貽弄孫、愉快度其晚年…」
「最後的路程必須過江回家,又碰到那船夫老王,因為這可能是最後一趟坐他的渡船,所以在江上交談十分熱絡,這四十年來每次回鄉都是搭老王的船,大約每兩三年總要搭一趟來回…」
「沒想到,這一次到了江心,忽然刮起大風,雨也下來了,變天了…」
「一開始兩人都沒在意繼續說著話,沒想到,這風雨卻越下越大,江水波濤把船搖晃的很厲害…」
「又過了一陣子,船兒竟然進水了,風雨加大變得很凶悍、很狂暴,老員外必須緊抓著船緣才免於跌倒甲板上…」
「船夫老王叫道:「不行了,員外,你那幾口箱子太重了…」
「那怎麼辦?」
「快,快,那幾口箱子須得丟到江裡去,再慢的話,船就要沉了,我們兩人都得餵魚了…」…」
「故事說到這裡,我聽得心頭十分震撼,老禪師停下來,抬起頭望著問我…」
「這位施主,要是你,你可願意將那幾口箱子投入江中?…」
劉玉書感同身受的融入鄧老帳房的心境中,同樣的震撼、同樣的迷惑…
「這個問題好尖銳、好沉重,我心口一緊,竟然答不出話來,一個人四十年血汗積累的成果財富,如何狠的下心丟入江中? 回到家如何跟妻子兒女交待? 拋入江中,這一生不就交了白卷、打了白工?」
「那老禪師慈悲的看著我,似乎知道我想些什麼,微笑著道:
「施主,別急,這故事老衲已說給許多人聽過,也問過他們相同的問題,多數人都答不出,也捨不得將財寶丟入江中…
「其實,人生到最後,豈不是所有一切都要捨棄掉?…」」
「那時,老夫還年輕、還懵懂,沒想到老禪師是在給我上一堂課…」
「所以喝了茶、吃過了齋飯,我就繼續趕路回家…」
「回到家,內人卻告訴我,我們所鍾愛的小兒子已發燒、昏迷不醒兩天了,雖請過一位郎中療治仍沒醒來…」
「我的心一下便揪緊,忙著跑進內室摸摸小兒子的頭額、叫著小仔的乳名,一下又急跑出去想找一位更好的好郎中,那幾天慌亂的、焦頭爛額,過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可是,什麼方法都使盡,終究沒救回我這寶貝孩兒,我那長假就在小兒子發燒、生病、過世、辦喪中度過,我所得到的一筆紅利獎金,竟在這樣的過程中花盡…」
「我垂頭喪氣、滿心悲傷的回到任上,好久都不想、也不敢回家,那曾經有一個天真活潑的小兒子住過的家,怕睹物思人哪…」
劉玉書不禁也沉浸在這深深濃濃的傷心紛圍中,更不知要如何去安慰這位老者。
「不料下一次回鄉時,竟是要為內人奔喪了,同樣的,內人這幾年也一直走不出傷痛,終於積憂成疾、一病不起…」
劉玉書終於忍不住道:
「鄧老,你過的好苦啊,難為你了…」
「那段時間,老夫變的憂鬱寡歡、沉默不語,有一天夜裡輾轉難眠,於午夜夢迴時,忽然想起老禪師講的故事…」
「他說:人生到最後,豈不是所有一切都要捨棄掉?」
「是啊,我到最後,小兒子沒了,本擬老來相依相靠相扶持的老伴也走了,什麼都沒了,其它錢財更是身外之物,算得什麼?」
「你再不願捨棄,無常也會從你身上一一拿走…」
「老員外捨不得丟掉的財寶,即使沒有忽起的那一陣暴風雨,是否真能永遠留住? 世事變幻,無常可不是隨時窺伺著我們眾生麼?」
「於是,我開始研讀佛經…」
「一次讀到經文說: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忽然大悟,原來人生世間、宇宙中的一切一切,都如夢幻泡影、如露如電…」
「無常法頌:
「積聚皆銷散,崇高必墮落,合會皆別離,有命咸歸死…」
「未嘗有一事,不被無常吞…」
「無常經上說:
「譬如路傍樹,暫息非久停,車馬及妻兒,不久皆如是;譬如群宿鳥,夜聚旦隨飛,死去別親知,乖離亦如是…」」
他一下引述了許多佛經經文,劉玉書聽得似懂非懂,但與他說的故事相對照,卻也大概能領略出幾分它們的意涵。
鄧老帳房長吁一口氣,道:
「我小兒子的離去、老妻的過世,都是一種無常,無常早來晚來,終究會來…」
「死者已矣,活著的人還需要繼續活下去,可是要如何療傷止痛? 要如何調適那受了創傷的心靈,卻是一個大問題…」
「佛經給了我答案,許多許多人生的苦難災厄,佛經上都提到了,它不給我們一米一粥、不給我們柴茶油鹽、衣靴車馬,卻教導我們如何度過災難、安頓身心…」
「佛陀教導我們的是人生的「解脫之道」…」
「這就是我學佛的因緣…」
劉玉書想起自己也曾經度過痛苦絕望、欲哭無淚的日子,那時捶胸頓足、煩躁憂愁,真不知如何自處,原來佛法還有這種安慰、鼓舞、安頓、幫助調適的作用…
劉玉書道:
「看來,玉書也該信佛了…」
老帳房鄧學農道:
「別急,信仰需要機緣與感動,不必盲目地說信就信,你可以慢慢接觸、慢慢閱讀、慢慢思索,且學佛與信佛不必畫上等號,等你做好一切準備吧…」
黃昏時分,天氣更冷了,奇的是雪反而停了,鄧老看看窗外,道:
「可能濕氣不太夠吧,下雪需要水氣足…」
「經上說:未嘗有一法,不從因緣生。又說: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
「單從下雪這件事來看,就可證明佛法真理,只是因緣不具足,連雪也下不來了…」
劉玉書聽得想笑,這位鄧老真是一位佛學迷,怎麼連下雪也與佛經佛法掛鉤了? 可是認真一想,也還真有幾分道理,看來世間一切都是因緣合和所生的結果。
一天的時間,除了吃飯、喝茶就在談佛說法中度過,劉玉書好知好學也好奇,聽得津津有味,有時提問一兩句,使得鄧老帳房談興更起、欲罷不能,直到了傍晚。
很快天就暗下來,住平遙的人都先回家去,因為天冷的關係,家僕早早就關了前後莊門,大家處理完盥洗私事後,相互問安、打過招呼,便各自回房上床睡覺。
戌時尾,劉玉書矇矓中聽到前院有人敲門,一陣雜沓聲聽來好不尋常,一下子又聽到急促的腳步聲,然後聽到朱進勇與小紀驚急的聲音,並敲著房門,急叫道:
「劉哥,劉哥,醒醒…」
「劉少爺,劉少爺…」
劉玉書從被窩中出來,不禁打了一個寒顫,不由拿起那件狐皮大氅披在身上、著好了靴,走出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