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上下其手共舞弊,百密一疏洩天機
劉玉書道:
「何少爺或許有些疏忽,我看出了毛病,豈有不提出之理?」
呂掌櫃恨聲道:
「你拿不出證據,豈奈我何?」
劉玉書笑道:
「別以為我真沒有辦法?這是給你台階下,呂老要識趣的話,最好就自己承認,大家比較不傷和氣…」
呂掌櫃搖頭道:
「呂某就是那句話,我只承認疏忽,不算犯了什麼大錯…」
劉玉書道:
「呂老,你身為平遙分號的大掌櫃,本就該負起分號所有成敗之責,豈可推卸…」
呂掌櫃道:
「沒錯,我負責,所以我承認我是疏忽了…」
劉玉書道:
「這麼大金額的借貸是誰批准的?」
「借貸客戶與連帶保證人是誰去做徵信調查的? 這樣大額子可不是什麼阿狗阿貓都能借的…」
「這種客戶必定是地方上有頭有臉、家大業大,豈能說搬家就搬家,而你們卻一點也沒察覺到什麼風吹草動的? 你試著捫心自問一下…」
「為什麼前幾個月,三個人都還正常繳息,一等何少爺查帳過後,就忽然全都搬家了,這不是設局詐騙嗎?」
「是誰透露給他們的訊息,繳息就是為了做給何少爺看,何少爺走後,三人一齊不見蹤跡、人去樓空?」
「而三個人的筆跡出自一人之手,任誰來不懷疑才怪哩…」
「呂掌櫃呀,你倒是給個說法吧…」
呂掌櫃一時啞口無言,這許多問題確實沒有好的說詞,他聲音沙啞、喏喏道:
「這是我們分號為了貪做業績,許多手續都疏忽掉、省略掉而造成大錯,是疏忽,不是什麼冒貸,你可不能隨便亂說…」
劉玉書冷笑道:
「這三人是什麼來歷,你先說說看…」
呂掌櫃又說不出話來,他發現劉玉書可不像何少爺那麼好說話,去年何少爺看到三個人的繳息記錄,便高興的以為是大客戶,只是稍稍問了一下,他也隨便敷衍幾句便過關了…
劉玉書道:
「你這樣磨噌不是辦法,朱進勇,你快快去這三人的住處調查一下,三人以李斯文的住所最近,若查無此住處、或無此人、或有此人而否認曾經借貸、或簽名筆跡不符,只要有一樣不對頭,你立馬到平遙衙門報案,我與那牛捕頭與一班捕快已經約好,他們還等著我們的消息,請他們馬上過來逮人…」
呂掌櫃聽得臉色大變,他可不知道劉玉書什麼時候與牛捕頭搭上線,好像一切都準備好了,則明顯自己已居於下風,本以為劉玉書這小子在平遙地頭人生地不熟,卻不料他已早有盤算…
這必是那隻老狐狸丁帳房事先指點,劉玉書少不更事、歷練有限,處事絕沒有這般老道…
是了,是朱進勇先到分號來,說他們兩人是去西大街閒逛,去看什麼「天下第一」的「日昇昌票號」,實際卻是去衙門備了案,並與牛捕頭聯絡上,布好了局,準備對自己動手…
可惱的是那牛捕頭,平時自己與他也算有點兒私交,年節禮數從沒少他的,卻為何事到臨頭沒有助我一臂之力,或至少暗中來通風報信一下,好讓我先有個準備;八成是那丁帳房允了他什麼好處…
或許,或許丁帳房假作離去卻與那牛捕快一票人已經等在外邊,讓我誤以為劉玉書、朱進勇這兩個楞小子年少好欺而鬆懈了警覺性,露出什麼破綻,再裡應外合,一舉將我逮住…
呂掌櫃心中飛快轉了十百個念頭,很無奈地終於姿態放軟,低聲下氣道:
「好吧,算你狠,就算這三萬兩銀子是我吞下的…」
「就看你要公了,還是私了…」
「公了,你將我送官,六福記的三萬兩銀子也沒處要了…」
「私了,你給呂某人三天時間,我好去湊出這筆銀子彌補虧空,六福記沒損失,可你得放我一馬,不再追究…」
劉玉書覺得大出意外,看他這一下承認了,自已反倒不知如何是好?
門口諸人一下子交頭接耳、議論紛紜,老帳房鄧學農欲言又止,卻見門口擠近來另一人,那是平遙分號的二掌櫃池先生,他平素沉默寡言,劉玉書認得他,昨兒初見面時曾經互相拱手作禮,算是打過招呼,卻從沒有說過話,現在卻主動開口道:
「劉少爺,咱是池漢章,忝為這裡的二掌櫃,依我看,何不讓呂掌櫃的去想想辦法,他在平遙有家有兒女,跑得掉和尚跑不了廟,何老闆是生意人,追回三萬兩銀子應該比什麼都重要…」
劉玉書道:
「三萬兩銀子是個大數目,他那有什麼辦法?」
池二掌櫃低聲道:
「若將他送官,他乾脆就死心呆到出獄,擁金三萬,可還是個大富翁呢…」
劉玉書道:
「別是你們都有問題,否則大筆銀子要從錢莊出去,豈可如此草率,總有會簽核可的人幫著放行…」
「還有假冒三個人的簽名,是誰的筆跡也要查一查,我看那不是呂掌櫃寫的,他的字我認得,可見有問題的不只是他一人…」
池二掌櫃臉上一凛,道:
「劉少爺,或許你說得對,還有別人牽涉這事的…所以最好還是讓呂掌櫃去想法子湊銀子,否則鬧出事情的話,牽連太多人,卻又討不回款子,恐怕何老闆、何少爺、李總管也不會高興的…」
劉玉書眼睛左右掃視一下,見鄧學農老帳房點點頭,他再沉吟了一下,道:
「呂掌櫃,你且說說看,你要如何去湊這一筆銀子?」
呂掌櫃臉色沉重的道:
「我名下還有一些田產,幾十年來在平遙地面也認識許多大生意人,或許可以勉強湊到這筆款子…」
劉玉書幾乎要跳起來,心想:憑你的料,你如能湊出八百、一仟兩銀子已經不錯了,三萬兩是個天文數子呢! 忍下一口氣,總算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
最後斟酌一下:如能追回三萬兩銀子,而放過呂掌櫃,在何老闆、李總管那邊應該是可以交待過去,但如失了銀子,把呂掌櫃送官,關他個三、五年,或十年、八年,又有何用? 在商言商,仍應以銀子為重。
最後咬咬牙,道:
「好,呂掌櫃,就照你所說,給你三天時間,帶回三萬兩銀子,否則依法究辦,找不到你的人,也要找到你家去…」
呂掌櫃點點頭,道:
「好,我這就去整理一下行囊,馬上就走,三天後回來給你一個答案…」
他轉頭走出公事房,想是走回他的臥室整理衣物等,那池二掌櫃見他走出去也跟了去;約半刻鐘後,池二掌櫃又走回來,低聲對劉玉書道:
「劉少爺,你出來一下,咱家有話對你說…」
劉玉書跟著他走出公事房,到了另一間小房間,池二掌櫃低聲道:
「呂掌櫃,要我轉個話給你…」
「他說,三萬兩銀子是個大數目,請你高抬貴手,大家好商量…」
「他說,有錢大家賺,有好處大家分享…」
劉玉書道:
「他這是什麼意思?」
池二掌櫃挺了挺胸,道:
「呂掌櫃說,他湊兩仟兩銀子給劉少爺,算是給你新婚賀禮,你就貴手抬一抬讓大家都過去,以後大家還是好朋友…」
「反正,這是去年的帳,何少爺已經查過帳了,劉少爺假裝不知道,就都過去了,即使將來有什麼事,查帳的是何少爺,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呂掌櫃說,只要放過這一次,這個情他會記在心上,將來劉少爺成了何家的表姑丈,定是六福記的核心人物,那時他必是劉少爺在平遙分號的心腹,他發誓會對劉少爺忠心耿耿…」
「有兩仟兩銀子,那多好用呀,別人幾輩子也賺不到的,有了錢,劉少爺你的身價就不同了,這世上還是笑貧不笑娼的…」
劉玉書聽得勃然大怒,道:
「你講什麼鬼話,劉某豈是這等下三濫,去告訴他,把握這三天時間,否則跑得掉和尚跑不了廟…」
呂掌櫃終於灰頭土臉的走了,隨身只拎著一個簡單的行囊。
這時已戌時尾了,天氣似乎驟然冷了下來;大家心情都不痛快,沒有什麼食慾,湊和著隨便吃一下便散去;在平遙有家眷的都回去了,只剩幾個護院家丁、學徒朱進勇、小紀、老帳房鄧學農及一個小帳房留宿在錢莊後院的員工臥室。
劉玉書對著老帳房鄧學農道:
「鄧老,你家不在平遙嗎?」
鄧老帳房點頭道:
「老朽這幾天輪值,讓年青的小帳房回家去,老朽孤家寡人一個,早已把這兒當家了…」
劉玉書道:
「玉書年少缺乏經驗,也不知今天這事處理的恰當否,鄧老以為該如何做比較好?」
鄧老帳房道: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怎麼處理最好,但追討銀子仍應擺在第一位吧…」
「我早就覺得這位呂大掌櫃不太可靠,沒想弄出這麼大的窟窿,以前剛開始時是由何老闆、後來是李總管來查帳時,他都不敢玩什麼花樣…」
「這幾年換何少爺查帳了,他就開始不老實了…」
劉玉書「哦」了一聲,問道:
「何少爺難道沒有好好查他的帳?」
鄧老帳房道:
「何少爺耳根子軟,年紀輕好玩、不知人心險惡,不像何老闆、李總管精明,呂掌櫃會奉承、會巴結,每次何少爺一來到平遙,呂掌櫃便帶著他到處喝酒作樂…」
「前兩年還幫他弄了個小玉姑娘陪他,白天查帳時,何少爺精神不濟、心神不屬,總是馬馬虎虎就讓呂掌櫃過關了…」
「沒想到,那小玉姑娘卻是玩真的,對何少爺動了真感情,但何少爺根本沒將她放心上,回北京就把她給忘了,眼見她肚子漸漸大起來,仍盼不到何少爺來,她也曾來錢莊鬧了幾次,卻總被呂掌櫃擋掉,她始終打聽不出何少爺的行蹤,後來聽說受不了街坊鄰居的冷言冷語,就投河自盡了…」
劉玉書悚然一驚,問道:
「有這等事,何少爺不知道嗎? 何老爺子不知道麼?」
「小玉姑娘有個兄弟在外邊玩混,曾經帶了一幫人來鬧,卻是不知怎的讓呂掌櫃給擺平了,多半是花了錢消災吧,所以北京方面根本不知道…」
劉玉書道:
「這不是一屍兩命嗎? 就這樣了了,那小玉姑娘恁地如此想不開…」
老帳房鄧學農點頭道:
「是的,小玉姑娘其實是一個滿單純的好女孩,年紀太小,沒見過什麼世面…」
「有錢人家的子弟做事就是這麼個隨隨便便,玩過就忘了…」
「那個小玉姑娘的兄弟大概也不是什麼好路道,見錢眼開,拿到了錢就忘了親妹子的遭遇了…」
「劉少爺,倒是你做事一派正經,老夫看那池二掌櫃拉著你說話,八成是給呂掌櫃說項,你如允了他,當可得到不少好處,可你沒有,你真是個正人君子呢…」
劉玉書點頭道:
「鄧老,你真是厲害,什麼都逃不過你的法眼,他是真的想封我的嘴巴,我可沒答應,玉書也不過做我應該做的…」
鄧老帳房道:
「老夫年紀大了,什麼希奇古怪沒見過,他想玩什麼花樣,老夫可清楚的很;現在的年青人能像你這般正直的可不多了…」
劉玉書問道:
「鄧老,你看呂掌櫃能湊到三萬兩銀子麼? 這可是個大數目呢…」
鄧老邊談邊陪著劉玉書走到一間臥房,開了門進去,還幫忙點起蠟燭,又道:
「這就難說了,如果呂掌櫃只花掉一部份的銀子,手頭上還有兩萬多,要補足兩、三仟的缺口,對他來說可就不是什麼難事了…」
劉玉書聽得心中又再度升起一股希望,點頭道:
「那就好,那就好,如果能夠追回三萬兩銀子,其它的就好說了…」
說話算是告一段落了,老帳房鄧學農轉頭指了指衣櫃,道:
「那裡面是何少爺去年穿的衣服,天氣變冷了,晚上起來,你可以借他的穿著一下,別受涼了…」
他順便就把衣櫃打開,赫然入目的是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他取出一看還摩挲幾下,道:
「這麼好料子的狐皮衣服,他都不帶回去,這不是浪費嗎?」
劉玉書也摸它一下,覺得十分輕便柔軟,又十分溫暖,說道:
「真是好東西、好質料…」
鄧老帳房道:
「衣櫃裡還有棉被,平遙地方入夜之後很冷、很凍人,你自已看著拿來使用,著溫暖些,別招涼了…」
劉玉書自小沒了爹,聽了鄧老這些話心中感動的幾乎要掉下淚來,再回頭看時,那鄧老帳房已轉身蹣跚的走回自已的房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