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天上仙子謫凡塵,人間驚艷如夢中
道光十三年八月二十一日己未日未時
客廳中大夥仍在猜酒行令、酒酣耳熱,何日隆滿臉紅通通、醉醺醺的拉著劉玉書走出客廳,一邊打著酒呃道:
「玉書,玉書,你隨我來,聽我說話…」
「玉書,我自小沒有兄弟,可是我看到你就一見如故,像在那兒見過似的,我們是同時出生的,也不知誰大誰小,那都沒有關係…」
「我可沒醉,只是多喝了點,今晚我就要到竹林寺好幾個月,自當趁機多喝一些…」
「只等酒退了,我就要去閉關清修,可別讓那些出家人聞到酒味兒…」
何日隆醉態可掬、呢呢喃喃的自言自語著,劉玉書心中無限感動的注視著他,只覺得這個眾人眼中的大少爺,其實是滿寂寞、滿孤單、滿真誠的一個人,他竟似乎已經把自己當成兄弟一般了。
走出廳門,踏入花園,一陣涼風吹來,頗令人心曠神怡,隱隱約約聽到隨風傳來琤琤琮琮的琴聲,何日隆精神稍稍一振,道:
「是我表妹在彈琴呢,我們過去,我幫你引見一下…」
「我這表妹從小住在我家,她可美的很呢,你待會見著就知道了…」
「羽仙十分聰明,自小讀書寫字、畫畫下棋,我都輸她呢,那年我參加科舉考試名落孫山,我曾經暗想:如果進入闈場的是我表妹羽仙,定可過關斬將如探囊取物,可惜她就是生為女兒身…」
「羽仙多才多藝,書畫琴棋、醫卜星相都無不涉獵,塾師便曾誇她:古人說的聞一知十、博覽強記,竟在羽仙身上看到,只可惜身為女子,否則…」
「…我敢說,就僅五術星相一門,羽仙如果得機磨練,她一定不會輸給那天下第一相師任鐵樵的…」
「說到那任鐵樵實在是一個很討人厭的傢伙,偏偏大家把他當神仙,他放一個屁,大家都說是香的…」
何日隆說得激動,劉玉書第一次聽到一向文質彬彬的少爺何日隆講粗話,有點兒想笑,何日隆發覺了,又說:
「他的一根雞毛都拿來當令箭…憑啥,他說的話我們都得聽…」
劉玉書道:
「少爺,少爺,你別那麼生氣嘛! 氣壞的是咱們自個的身子…」
何日隆卻越發的上了火:
「生氣,我何止生氣,我還真想揍他一頓咧…」
「他說羽仙是「水清則無魚」,一句話就斷了我跟羽仙的好感情,偏偏我爹就信他…」
「我娘本來屬意羽仙當我的媳婦兒,可任鐵樵的話就堵死了我娘的想法,我娘再也無話可說…」
劉玉書怔怔的看著何日隆,心中漸漸明白了些事,道:
「難怪你對任鐵樵這麼不高興!」
何日隆一臉惆悵,道:
「這可不是對月芝有什麼不滿意,只是心裡一直覺得遺憾哪…」
「今兒個要到竹林寺去閉關,也是這任鐵樵一手安排的,我倒成了他手中的傀儡、棋盤上的棋子兒,他要我往東,我就得往東,他要我往西,我就往西…」
「他要我娶誰,我就得娶誰,他要我閉關,我就得閉關,真是他X的豈有此理…」
這時不講粗話,實不足以表達何日隆的心情,劉玉書不再想笑了,心中漸漸同情起這位彷彿是前生的兄弟,這位富家子弟生在豐衣足食、無憂無慮的環境,可以說是人人稱羨、人人巴結,卻不道心中深處藏著這許多辛酸。
兩人邊走邊談,漸漸走近一棟小閣樓,可見閣樓窗內坐著一位身著白衫的姑娘家,正專心的彈著琴,琴聲叮咚悠揚傳來。
何日隆指著她道:
「那就是我表妹羽仙,你覺得如何?」
閣樓上的白衣姑娘,看來約摸二十三、四歲,朦朧中意甚悠閒,心無旁鶩的彈奏著,劉玉書回道:
「雖看不十分真切,但感覺她很美,美的像天上的仙女…」
何日隆點點頭道:
「沒錯,說她是仙女一點兒也不過分,來,來,我帶你去見見她…」
劉玉書忙拉住她,道:
「別急,別急,讓她把這首曲子彈完…」
何日隆道:
「對,對,先別吵了她的興,咱們到亭子坐坐,我酒比較退了…」
兩人走進涼亭坐下,聆聽著有如天籟般的琴聲;那琴聲漸漸轉成悲切,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劉玉書道:
「這是什麼曲子,如此的凄涼傷心?」
何日隆道:
「這是白居易的「琵琶行」…」
清清嗓子,何日隆隨著琴聲低低漫唱:
「……
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
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
尋聲闇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
…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
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
…
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
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
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
…
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
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絃絃轉急
淒淒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
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溼……」
劉玉書咀嚼著:「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溼」,心想:這位表小姐是有感而發麼?
劉玉書不禁皺皺眉,對何日隆道:
「令表妹小小年紀,倒像是飽經滄桑、滿腹心事呀…」
何日隆點頭道:
「我表妹羽仙從小姨爹即過世,沒幾年三姨娘也病故,彌留前她將羽仙託付我娘,雖然我娘待她有如己出,衣食供應無缺,甚至也特許她跟我一齊在私塾念書,但畢竟心境不舒,難免有寄人籬下之感吧!」
劉玉書心中升起無限同情,心中道:我雖也父親早逝,但幸而娘親仍在,是我比她幸運之處吧! 啊!也該給娘親寫封家書報平安了…
正想著心事,卻聽到一個丫鬟的聲音叫道:
「小姐在彈琴,是誰在那邊呱呱噪噪的? 叫小姐是對牛彈琴了…」
何日隆笑著罵道:
「這個死小翠,說話總是口沒遮攔,也不知有客人在此…」
說話間,一個丫鬟從樹蔭中匆匆忙忙走了出來,看到了少爺何日隆與劉玉書,怔了一下、臉色脹紅,道:
「對不住,我不知是少爺…」
「小翠見過劉公子…」
劉玉書微頷首,道:
「小翠姑娘多禮了,初見面,你怎知道我姓劉?」
何日隆笑道:
「玉書啊,你不知道你人沒到,你的名字早已傳遍所有六福記各分號、各個角落了。」
枝葉人影微晃,樹蔭中又慢慢走出一位姑娘,令人眼睛為之一亮,正是那羽仙姑娘,她先向著小翠,道:
「小翠,你怎麼總是說話莽莽撞撞的不小心呢!」
何日隆道:
「羽仙,別理她了,進來亭裡坐,見見劉玉書…」
劉玉書起身道:
「玉書見過表小姐,小姐彈得一手好琴咧…」
羽仙輕移蓮步走進亭子,兩頰微紅,福了一福身子,道:
「小妹隨興彈一下琴,倒叫劉兄長見笑了。」
何日隆道:
「大家都別文縐縐的,你就直接叫他玉書吧,就是那個到知府家討錢的劉玉書,他是打死不退、勇不可當喔…」
小翠在旁邊掩口笑道:
「哈,你是神勇呢,還是一個冒失鬼呢…」
羽仙對著她嗔道:
「小翠,你別在這兒瞎攪和,去、去、將琴兒收拾一下吧。」
劉玉書借機多看了羽仙姑娘幾眼,覺得她梨頰微渦,雖不笑卻含蓄著笑意,笑中又帶著幾分凄美,待她回頭、四目相視時,又見她瓜子臉清瘦蒼白的臉上,聰明慧黠的一雙星眸深邃如幽潭,似乎默默的在傾訴著什麼,劉玉書一下子竟捨不得移開目光,心中道:
「難怪何少爺一再的誇讚他表妹羽仙姑娘,她的美清麗脫俗、既淡且雅、餘韻無窮呀,淡的是可望不可即,像與世俗不相容,雅則令天下人都幾乎成了凡夫俗婦、庸脂俗粉了,只看一眼便覺印象深刻,唉,我這一生恐怕再也無法忘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