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輸贏興衰勝負師，空靈蒼涼尺八簫

清道光23年5月大 15日丁巳(1843年 6月12日)申時

渡邊少爺是個圍棋高手，他授子與卓鶴翎下了幾盤，雖知卓鶴翎棋力弱，但他並無懈怠輕敵之念，結果渡邊每盤皆勝，勝後亦無驕矜之色，道：

「卓君你的棋還有許多進步的空間，不必氣餒，我是從小受到家父的調教才有這樣的棋力…

棋迷談棋，話匣子再也停不下來了：

「家父告訴我說，在日本有所謂的御城棋比賽，即是最後選出的高手在天皇或將軍面前弈棋，那最後的勝利者真是無上光榮，並得到極高的獎賞，因此競爭十分激烈…

「日本有專業棋士，他們以下棋為職業，終其一生研究棋藝不懈，並參加比賽獲取高額獎金為生…

「這些棋士還有一個稱號，叫做「勝負師」，因為棋的世界就是勝負的世界，他們一生體會勝負、與勝負為伍、在勝負中打滾、探索「勝負之道」、從勝負中修練平常心、從勝負中領悟世間勝敗興衰的真理…

卓鶴翎不禁問道：

「貴國對各種學問的探索態度都十分認真，真是讓鶴翎大開眼界了，請教渡邊君，那麼何為「勝負之道」?

「勝固然讓人高興，敗的滋味確實不好受，但人生並無絕對勝、必然勝的可能，面對失敗、接受失敗是人生的課題，敗後最重要的是絕不氣餒…

「中國有句老話說的好：「勝不驕、敗不餒。」這實是千古名言，用這句話來詮釋「勝負之道」最為妥切；當然這句話，不只用在下棋，在人生各個層面都可應用上…

「「勝負之道」可以分三個方面說，如已居優勢，則應思考如何保持優勢或擴大優勢…

「如雙方局勢相若，則考慮如何逐漸改變膠著的形勢，並取得優勢…

「如已落下風，就要看差距若干，如只是稍為落後，則仍可穩紥穩打，伺機反撲…

「如劣勢已成、落後太多，只好打出勝負手，與對手一決勝負，如仍輸了，則爽快棄子投降，這也符合我日本國的武士道精神…

「「勝負之道」之外，還有棋者會培養出靈敏的「勝負感覺」，甚至這種奇妙的感覺，可以用在生活其它層面，譬如打仗、理財投資，不會打沒有把握的仗，也不會做不利的投資…

「總而言之，他會善於處理勝負，不會輕易認敗，也不會拖泥帶水…

「所以在日本當專門棋士，是十分辛苦的行業，不像在中國下棋，既愉快、又瀟灑，純粹做為娛樂，但也常常流於散漫隨便…

卓鶴翎不禁想說幾句話：

「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圍棋是雅人雅事，它的內涵是文雅的，不像貴國日本的棋手，將圍棋看作是一種競爭，贏者得到榮華富貴，輸者身敗名裂、生活沒有著落，這是基本的態度不同吧…

「日本棋士是專業，著重爭鬥、勝負，中國人下棋多是業餘，含有表演性質，不僅賭輸贏，還要下給不十分懂棋的觀眾觀賞，所以棋到中盤愈顯精彩，往往妙著迭出、深奧無窮，而不大重視「開局」和「收官」(註)，又為「座子」(註)規則所束縛，減少了很多變化，日本棋士為爭取名次發展了戰略戰術，沒有「座子」，從頭到尾針鋒相對、斤斤計較…

「對日本的棋士來說，棋的勝負就是一切，從御城棋開始，一個棋士的生命，就賭在勝負上，所以有人在棋盤上下到吐血，這樣的下棋態度，呈現出生命的悲壯，像櫻花繽紛落下的短暫與美麗，反之中國人下棋多少還保存著一些浪漫的氣息…

卓鶴翎最近常與老王爺、若愚國師、邵國師談起圍棋，對圍棋的知識又增加不少…

「中國人認為下棋是一種藝術，藝術有「匠」與「師」之別，又下棋是一種語言，他表現出一位棋者的人品與風格、一位名人豪傑的鎮定與修養…

「譬如三國時的關公受了箭傷，接受華佗刮骨療毒手術時仍拈鬚下棋，還有東晉時的謝安聽到戰爭勝利的消息，仍然不慌不忙、面色不改的故事，在緊張壓力、生死攸關的時刻，他們用下棋向周圍的人們，展示自己的英雄氣慨、名人風範，是這麼的泰然自若、胸有成竹…

「中國人的認真態度與獻身精神不用在圍棋，棋是小道，下棋下到吐血倒下，在中國是不可想像的，也認為是不值得的…

「光勝負不足以表示棋力吧，鶴翎心目中真正的棋力，是棋的思想、棋的文化、和棋的技術的總和吧？當然，鶴翎的棋力有限，如此說倒像給自己輸棋有個台階下…

「有人下棋攻擊銳利，但是少含蓄、乏韻味，他的棋公式化、古板乏味，這樣的棋好學，但是文化與思想是很難學到的…

「哈，哈，卓君你的智慧真高，你的見解確有獨到之處，不管你的棋力如何，你的境界絕對是高超的，因此將來你的棋力應是無可限量哪…

「渡邊君，你過獎了，鶴翎只是發表一下拙見，但對貴國棋士一絲不茍、全力以赴的認真態度還是佩服的…

「我們日本的皇家與貴族相當重視下棋，我們稱下棋為「棋道」，與茶道、花道一樣都是修身養性的學問，下棋之先雙方必須行禮，然後正襟危坐、慎重拈子下到棋枰上…

「下棋可以看做雙方合作完成的一種藝術，一盤名局往往是雙方攪盡腦汁、勾心鬥角下出來的，後人打譜常能體會到前人的心血結晶，閃耀著智慧的光芒…

「因此能夠下出一盤名局，同樣可以流芳圍棋史，那盤棋將被後人一再覆盤討論，如果雙方應對真的無懈可擊、妙棋迭出，那真的是擁有無上藝術價值的一局棋，這真是所有棋士夢寐所追求，勝負倒還是其次了…

他的眼光投向和室外面的庭院，流露出一副心嚮往之的神情：

「家父的棋力甚高，可與老王爺相媲美，可惜的是家父已經過世…

哦，提起渡邊老族長的死，你們追查到凶手了嗎?

他也警覺到既提到慘死的父親，對許多事該有個交待：

「家父與兩名手下的喪禮辦得簡單隆重，承蒙老王爺遣來邵國師與若愚國師祭悼，感謝，感謝…

「至於凶手，我們「武田村」已經派出五名忍者去追查，希望近期之內會有結果…

他神情肅穆，但並不在眾人面前顯露悲傷的情緒，將話題又拉回棋上：

「在西域下棋是一件困難的事，因為懂得下棋的人少之又少，反而王爺旗下有好幾位高手，邵國師、若愚禪師等都是，不過他們的年紀都大了…

哦，一派目無餘子的口氣、頗有將來西域第一高手捨我其誰之慨，卓鶴翎心中暗嘆：可惜我的棋力太差，連插口說一句話的資格都沒有…

渡邊英哲忽然把眼光收回，看著卓鶴翎道：

「卓君，你的年紀與我差不多，但我看你聰明智慧，適才下那幾盤棋雖是輸給了我，但你下棋的心情始終不急不躁，處理敗勢亦井然有序，頗有高手大匠之棋風呢…

哦，這可不敢當了，前一陣子才讀過棋經：「彼眾我寡，先謀其生，我眾彼寡，務張其勢，善勝者不爭，善陣者不戰，善戰者不敗，善敗者不亂…」等文字，或許有些影響吧…

「如果你願意多用點功夫，棋力必可進步，咱倆人似乎可以成為三十年的棋友棋敵，與王爺和家父一樣成為好朋友…這在西域地方該是十分難得吧…

啊，他是太寂寞了吧，善音律而無知音人，善下棋而無適當的對手，那心情的落寞別人是無法體會的…

卓鶴翎依稀想起，自己好像也曾經有過這樣的心情，因此以同理心道：

「渡邊君，我盡力學學看吧，不過礙於天資、限於時間，我只怕達不到你這樣的高度，做為一個棋友或有可能，做為一名棋敵，則想都不敢想…

渡邊少爺微笑道：

「憑卓君的聰明，只要稍予時日，棋力方面應該很快就可以追上我了，我拭目以待，屆時咱們兩人來個三番棋賽，就此說定…

棋力進步我也想啊，可要追上渡邊少爺可不是一年半載的事吧…

談棋告一段落，渡邊英哲嚴肅道：

「最後，本人想向卓君提出一個要求，希獲見允…

「渡邊少爺請說…

「上次聽若愚禪師及邵國師說卓君以簫聲引來家父及兩位手下的魂靈，他們還告訴卓君埋屍與藏銀之處，這事十分離奇難以置信…

「因此身為渡邊族長長子的我，代表所有「武田村」民誠懇要求卓君今晚也為我們吹奏一次，務請答允，我「武田村」全體村民將十分感謝…

鬆了一口氣，原來是這個要求，答應道：

「區區小事，卓某今晚就為諸位吹奏吧…

渡邊少爺道：

「那就謝謝了，敝村有位樂師小笠原先生今晚會過來向卓君請益，他吹奏的是尺八簫，他極盼能聆聽到卓君吹簫，當然他也會吹他的尺八簫請卓君品評…

「哦，那不敢當，鶴翎個人對吹簫還是很嫩呢，倒是真願意聆賞前輩的尺八簫…

日落後徐徐吹來了比較涼爽的微風，天上掛著初上的一輪明月，灑下了銀色月光，讓庭院裡的夜景是那麼動人，也讓人疲憊了一天的身心得到撫慰…

晚餐是很清淡簡單的日式料理，有味噌湯、壽司、生牛肉片替代生魚片…學著他們盤坐在木板床上進食，席間皆由紅艷無雙做翻譯。

飯後才收拾好，一位老者便施施然進來，他年約六、七旬、表情甚是慈祥，一付謙沖溫馨的氣質，他身材清瘦，背脊打得挺直，整齊的平頭，給人以端正莊重的印象，見之者多不由心生崇敬之感，他身著黑色和服，整齊無一絲毫的褶皺，白色的襪子也是纖塵不染，手上拿著一管尺八簫最是顯眼，哦，那就是東瀛的尺八簫!

經過寒暄介紹後，他挺直身軀盤坐在和室的木板床上，兩眉低垂、雙目微閉，然後將尺八簫湊到唇邊開始吹奏起來…

他的簫聲內斂、清幽，卓鶴翎閉目聆聽，在腦海裡出現一副景象：一個托缽的老僧在迷濛的雨絲中、飛灑的櫻花下、滿腹的思鄉情懷，在初春的薄雪上，緩步的踩出芒鞋印痕，沉靜的走過喧囂的街巷，轉過小橋，拋下後面的繁華、走向虛無…

他吹尺八簫的境界好高呀，小笠原先生，不，我該稱他為小笠原老師，不由睜開眼睛崇拜的望著這位充滿魅力的樂師，小笠原老師也正好吹完一曲看過來，卓鶴翎口述自己剛才聆聽的感覺，聽到紅艷無雙的翻譯，他點點頭，嘴邊露出一絲笑意，繼續吹奏第二曲：

那是古樸、深沉的清虛之音，卓鶴翎似乎看見一座大山雄偉的出現眼前，山前沿路有著幾萬棵的松樹鬱鬱蒼蒼，眺望大山的景色如詩如畫，令人陶醉，盛開的櫻花與覆蓋著白雪的大山，訴說著亘古以來的滄桑…

山麓的櫻花由低往高逐漸開放，真是美不勝收…

隨著簫聲，滿山樹葉變成紅色和黄色，在空中紛紛飄落，踩在落葉的山路上，就像走入詩境…
又轉變成高原的芒穗好像地毯似的舖在地上，山頂的積雪、天空的晚霞以及紅葉和芒草相映成趣，構成一幅如畫的美景…

積雪逐漸增加，成為到半山腰為止覆蓋著皚皚白雪的大山，萬里無雲的天空下，俯視著美麗的大山…

小笠原老師的簫聲又慢慢停歇下來，聽完卓鶴翎的心得，他點點頭道：

「是的，我是在描述我們日本國的富士山…

這一次的簫聲有一種悠遠、蒼涼的感覺，可以看到沙漠、聽到駝鈴、看到落日夕陽…

簫聲又停下來了，他放下尺八簫，以悲涼微微沙啞的聲音吟哦著，紅艷無雙幫著翻譯：

「
孤雁高高 飛過天際
泣唳長空 苦苦尋覓

一名東灜扶桑客
騎坐駱駝吹尺八

風沙吹過 伴著叮噹駝鈴聲
金烏西沉 拉出長長的駝影

我們來自日出之處
不知今夜投宿何方

在大漠的風中信口吹簫
尺八嗚嗚咽咽訴說鄉愁
離群的雁子啊，請告訴我
你住在何方，我倆一齊回家
…」

卓鶴翎問道：

「這是詩麼?

小笠原老師道：

「這是我隨興作的「尺八的鄉愁」，非詩非詞，做為我適才吹奏尺八簫的曲詞，只是表達一下離鄉去國的情懷而已…

在場的日本人皆默然，沉浸在靜謐的思鄉情緒中，卓鶴翎不禁也想起了北京、江南、娘親、王素琴、石如蘭等人…

最後，還是卓鶴翎向小笠原老師請教道：

「前輩吹尺八簫的功力已到爐火純青的地步，鶴翎實是望塵莫及呀，方才我看老師吹奏，似乎沒有間斷停歇之處，這是為何呀?

小笠原老師微微一笑道：

「你還真是看出門道來，難得，難得…

「那是十幾年前，我曾經路過北京，見到一位年老僧人吹著笛子，他吹笛吹得極好，聽著、聽著，我注意到那位老僧人邊走邊吹，笛聲卻全無間斷…

「他一邊走路吹笛，卻能辦到我靜止時都做不到的吹法，我轉念一想，如果能夠向他學到他獨特的吹笛法，應用到我的尺八簫，那我就可以進步到另一個境界…

「於是，我追上前去，向他請教，他看我是吹尺八簫的，他說：老僧欣喜得遇一位會吹尺八的人，尺八已經在中國絕傳了…

「老僧極願意將這個吹奏法傳授給你，只是我急著趕回杭州去，你日後來杭州的護國仁王禪寺來找老僧，自當將此吹奏法教給你…

「護國仁王禪寺在保叔塔之陰掃帚塢，掃帚塢在錢塘門外黃山橋路同鮑家田東山弄九里松木場，老僧法名「慧靈禪師」，你來到地頭稍為問一下，應不難找到，屆時老僧自當傾囊相授，也希望中國古代的尺八簫能在人間好好流傳…

「那時我從「武田村」到北京辦事，身負要務，無法立即隨他前往護國仁王禪寺學他的吹奏法，辦完事又須回西域「武田村」向渡邊族長稟報事情結果…

「待得我能有時間前往杭州尋找護國仁王禪寺已經是兩年之後了，我終於找到該禪寺，卻見該寺好像有大事發生，問了該寺的知客僧，那知客僧卻像是知道我會來似的…

「他說：啊，你就是小笠原先生，快，快，快去見師父，師父老人家正等著你來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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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收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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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官，又稱作官子，是圍棋比賽中三個階段（布局、中盤、官子）中的最後一個階段，指雙方經過中盤的戰鬥，地盤及死活已經大致確定之後，確立競逐邊界的階段。

收官的特性及重要性收官階段的特性在於，相較於布局及中盤階段中，不同的棋手可以依自身的喜好及特性，選擇不同的下法，收官階段，只根據精密的計算，找出唯一一條最好的路，未能依此正確的方式走，則很可能遭受目數的損失。

一般而言，收官階段可以分成大官及小官，前者多指雖然死活已定，但彼此界限仍含糊不清，尚待確定的階段，小官則是彼此界限大致底定，只剩細部邊界上的爭奪。但二者的區分其實並無一個絕對的標準。一般的職業棋士，在進入小官階段時多半已可以確知整盤棋的勝負和目數差距。

雖然布局和中盤常常能決定一盤棋彼此的優劣勢，但在水準較高實力接近的比賽中，勝負往往在數目，甚至半目之間，因此收官階段的成功與否，關係到一盤棋是否能保持領先或從劣勢逆轉，2005年圍棋界公認的世界第一棋手，韓國的李昌鎬，即是最擅長官子的超級好手，也足見官子在圍棋中的重要性。

註：

座子

　　中國古代棋譜都是「座子開局」，而不是「空枰開局」，不論對子棋或讓子棋一律都有座子。對子棋座子是在對角黑白各放二顆座子；讓子棋的座子：讓二子放對角，讓三子加天元，讓四子放四角，讓五子加天元等等，都有固定位置。因此棋局變化大為減少，日本把對子棋的座子廢除，目前全世界已經統一了，這一改革應該歸功於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