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蔑視鄰邦是夷狄，自許優越是漢人

清道光23年1月大2日乙巳(1843年1月31日)晨

卓鶴翎隨著紅艷無雙、魏副統，另有一位女侍白蝶，四人四騎進入一個小莊院下了馬，莊院前的旗招上用漢字寫著：「太醫館」三個字，字旁還寫著幾個字，乍看極像是漢字卻一個字也不認得，乃指著那些文字問道：

「無雙小姐，旁邊那幾個字我看不懂，它寫些什麼? 那又是什麼文字?

無雙掩嘴笑道：

「那是西夏文字，也是「太醫館」的意思，卓公子你要學的東西還很多咧…

真是天生麗質的美女，一顰一笑皆能讓人心動不已，卓鶴翎情不自禁的怔了一下…

魏副統在旁邊插口道：

「屬下曾聽老王爺與邵國師曾經談起，當年西夏文字研發的時候是參考漢字的「六書」理論，卻又故意讓每個字都與漢字不同，它的形體與筆畫較我們的漢字更複雜，因為西夏的開國皇帝拓跋元昊希望建立西夏特有的文化，不輸給中國…

「哦，拓跋元昊真是立志遠大，西夏不過蕞爾之地，想要建立文化與有數千年歷史的中國一較長短…

「是的，西夏文字也曾經流傳了四百多年，但最後還是漸漸失傳，成為死文字，只有像王爺等西夏黨項族之後裔少數人還會西夏文的…

哦，我的功課還要學學西夏文字呢…

紅艷無雙道：

「這裡是我們的「太醫館」，它是學習明清皇宮太醫院的體制而設立的，請來漢醫大夫主持醫館的醫療業務…

「但我們的「太醫館」還要幫西域各族邦的老百姓看病，不只是給皇家貴族服務，這裡的病人也不只是西夏的黨項人，藏人、蒙人、回人都有遠路來求醫的，老王爺是真正的心胸寬大、愛民如子，勝過漢人滿人的皇帝吧…

「這個「太醫館」規模自然比不上清朝皇宮的「太醫院」，但我們卻真正落實醫療業務，發揮助人濟人的功效…

「這裡的御醫與草藥都是從中原來的，因此要花較多的銀子，且看病不收費，你說王爺的這個「太醫館」是否難能可貴啊？

想起母親這幾年為了看病所花的醫藥費可真不少，道：

「老百姓看病不花錢，這真是人民之福…

「是的，這裡民風淳樸，老百姓看病不花錢，但他們往往會帶些禮物來送給醫館的大夫及醫務人員，少則幾顆蛋，或幾隻雞，甚至有人牽來一隻羊給他們打牙祭…

哦，其實是滿有人情味的…

果然看到有一些工作人員穿著白色醫袍，匆匆跑來跑去，有一人見到紅艷無雙便停步行了一禮，道：

「無雙小姐，你來了，今天館內較忙，對不起，沒時間招呼你…

「哦，今天不是大年初二嗎? 怎麼就忙起來了…

「喔，有一輛馬車翻覆了，一家子大人小孩五個人都受了傷，王御醫、譚御醫、康醫佐都忙著…

走進「診療房」，果然看到譚御醫正忙著給病人扎針，一旁有人幫著塗藥，有人負責包紮，另有一人在做記錄。

譚御醫偶抬頭瞥見了卓鶴翎，他高興地道：

「鶴翎，你來的正好，老夫又要針灸，又要為患者處方，實在忙不過來，你幫我一下，我唸處方，由你書寫下來…

旁邊有人送來筆墨給卓鶴翎，譚御醫已經唸出藥名…

「桃仁三錢、紅花二錢、當歸尾五錢、蘇木五錢、赤芍五錢、甘草二錢、烏藥三錢、桂枝三錢、香附三錢、延胡索三錢、沒藥二錢…」(註)

卓鶴翎很快一揮即就，譚御醫核看了一遍點頭稱好，立刻有一女醫佐拿去抓藥熬煎…

另一個診間，曾經見過面的康醫佐正忙著幫一位老者扶住病人，那老者也是拈針尋穴針灸，想來那老者便是準備退休的王御醫吧；紅艷無雙與女侍白蝶不多話也扶著一個病人坐正，由另一位傷科助理為他推拿起來…

過年期間並無其他病患，卓鶴翎也不過書寫了三張處方，病人便都處理完了，譚御醫鬆了一口氣道：

「馬車翻覆，還好一家人幾個都沒什麼大礙，傷痛瘀青和一些皮肉傷不甚緊要，最嚴重的是那位阿嬤，不但頸脖痠痛、臉頰有外傷，還掉了幾顆門牙…

那個胡人阿嬤，走過來感激涕零，用胡語說了些話，紅艷無雙幫著翻譯道：

「這位阿嬤來說謝，還說虧得她平日常燒香，得到保庇，一家人才能平安無事、過了一劫…

卓鶴翎哦了一聲，問道：

「她老人家燒香，拜的是什麼神祇呢?

無雙問了又翻譯：

「她說是觀世音菩薩…

「她說翻車後，她似乎昏迷了，但冥冥中耳裡聽到：你沒事，你沒事…

「但她直說：我沒關係、我沒關係，只要孫子平安就好，只要孫子能夠平安就好，我一直摟著小孫子保護住他的頭部…

「老身的女兒，孫子的姑姑問我說：娘，我半昏過去的時候，你有否撫摸著女兒的頭額說話：不痛，不痛，就果真不痛了…

「我說：沒有呀，她還堅持說：可是有人輕輕撫摸著我的額頭，說話聲很溫柔、很慈悲，就像是母親你在對我說話、安慰女兒…

「那時候，大家昏過去的昏過去，沒昏過去的人也痛得叫爹娘，有誰會跟我說話，有誰會撫摸女兒的額頭說話?

「想來想去，就是平時我燒香拜的觀世音菩薩佑護著我們一家人，啊，有拜有保庇呀…

卓鶴翎頗感驚訝，心中道：難道這世界真的有鬼神存在?　西域人也拜觀世音菩薩嗎？

譚御醫道：

「鶴翎，你別奇怪了，這世界上不可解的事情多咧…

「六百年前的古西夏國是個多元宗教的國家，當時佛教已經傳進了西夏國，黨項族、特別是西夏的皇族，十分信仰佛教，但一方面他們也依然崇奉神靈，那是他們較早期、較原始的信仰…

「所以他們也接受了中原漢人的道教，他們祭祀的神很多，有山神、水神、龍神、土地神等諸神…

「黨項人在崇拜鬼神的同時，也崇尚巫術，尤其喜歡巫術中的占卜，以問兇吉，決疑難，甚至戰爭、出征都用占卜來決定，占卜在黨項族社會中佔著重要的地位…

哦，這是西夏黨項族的宗教觀，他們也信仰鬼神、喜歡占卜，那就難怪喜愛漢人文化的李孚德老王爺採用中國的八字占卜術來找接班人了…

兩人邊說話邊走向王御醫的診間，王御醫的診療也告一段落了，譚御醫居間介紹，他點點頭拂著白鬚道：

「卓公子，你是漢人中的帥哥呢，還文質彬彬的，幸會，幸會…

「老夫就要告老還鄉了，以後這裡的醫務要靠你們了，老夫在這兒呆了二十年，還真有些捨不得呢…

他推了一下康醫佐，向譚御醫道：

「我這徒兒還算聰明勤肯，他願意留在這裡，譚道兄，就煩你繼續指導他，老朽是真的歸心似箭了…

那康醫佐也十分有禮，恭身向譚大夫道：

「譚前輩，請你不吝指教，醫學一道，晚輩還很淺薄呢…

譚御醫道：

「老夫這幾天觀察，令高徒其實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王師兄，何妨放手讓他發揮一下，名師出高徒，他定能不負您老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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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道光23年1月大2日乙巳(1843年1月31日)未時

紅艷無雙總是快速的奔馳在前，那馬上的英姿加上熟練的騎術，讓卓鶴翎深感自嘆不如，忖道：西域人真是騎馬的民族，連一名女子都有這樣精湛的騎術，難怪宋朝敗給蒙古人，明朝又亡於滿清之手，在這武力是尚、騎馬出政權的時代，漢人始終打敗戰、以致於國破家亡，實是其來有自、勢所必然哪…

那女侍白蝶也騎著馬緊緊跟著紅艷無雙，魏副統道：

「無雙姑娘真是西域第一美女，她的美又與中原漢人的女子不太一樣…

是的，她固然嫵媚動人，但卻是健康美，絕不似漢家女子的柔弱，甚至到了病態美的地步，漢人曾經幾百年的時間流行綁小腳，現在又有許多人吸食鴉片上了癮，這不是讓漢人的健康水平一代不如一代嗎? 卓鶴翎思考著，心情不禁沉重起來…

他們又進入一個蒙古包的聚落，數一數有十幾個蒙古包，它們的外圍亦以木柵欄包圍著，木柵欄大門前立有一招牌：「新夏少幼館」。

這什麼意思？

紅艷無雙先下了馬，回過頭道：

「卓公子，這是王爺開設的孤兒院，凡是發生天災或戰亂，常有無辜的兒童無家可歸，王爺便命人把他們帶回到這個「少幼館」集中養育長大到16歲，除了提供食物，還教他們認字，12歲開始還各教以一技之長…

「哦，這真是德政哪…

「從這「少幼館」長大出去的人已經有幾百人了，各個從事士農工商牧獵等行業，也有一些人成了王爺的鐵桿部隊，他們感戴王爺的仁慈，打從心裡忠心耿耿的追隨王爺…

木柵欄內的庭院有好幾個小孩正在玩耍，忽然一個小兒童興奮的一路跑過來，一路叫著：

「爹，爹，抱，抱…

那稚嫩的呼叫聲十分熟悉，看清楚是阿江，卓鶴翎欣喜的將他抱起，高高舉起，道：

「哈，哈，阿江，你在這兒啊…

阿江親熱的摟著卓鶴翎，興高彩烈的手舞足蹈，向站在旁邊的幾個小孩，驕傲地道：

「他是我爹，他是我爹…

無雙姑娘奇道：

「啊，他是你的兒子?

不是，是，一時覺得不宜在阿江面前談太多，支吾半天不知如何回答…

聽到外面叫鬧的聲音，從一個蒙古包鑽出一名婦女來，她是寶花–阿江的娘見到了卓鶴翎，綻開笑容，高興地招呼：

「卓公子，你好嗎?

原來她們母子來到銀川後被安排在「新夏少幼館」，一方面阿江可以得到照顧，另方面寶花亦可幫著照顧其他孤兒，每天生活過得甚忙，也才知道每個孤兒背後都有一段悲慘的故事，看看別人、想想自己，寶花暫時忘記了一家人被「旋風十三騎」殺戮的可怕記憶…

一個小女孩孤伶伶的站在旁邊，怯生生地道：

「寶媽媽，我也要抱…

寶花蹲下去把她抱起來，拍著她、哄著她，道：

「小麻雀，你乖…

那小女孩叫小麻雀，她又指了指卓鶴翎，道：

「我也要爹抱…

大家都瞪大了眼睛，卓鶴翎點點頭，道：

「好，好，我抱，爹抱你…

他又將小麻雀抱過來，兩手抱著兩個小孩，一股既辛酸又幸福的感覺湧上心頭，想起在陳家祠堂的學堂裡，相較之下，那些小朋友可真是幸福哪…

小麻雀高興叫著：

「爹，爹…

旁邊的幾個小朋友，也叫著：

「爹，爹…

卓鶴翎不禁也心生歡喜，暗道：我怎的忽然有這多的兒子女兒來? 把阿江、小麻雀交給寶花，又輪流抱抱其他的小孩，雖非自己親生的小孩，卻也覺得生命頓時充實起來，一路逃難偶然生起的自艾自憐情緒，忽然覺得那不算什麼…

紅艷無雙也抱起其他小孩，小孩喊著：

「阿姨，抱，抱…

小麻雀從懷裡很寶貝的搯出一塊小餅乾，塞到卓鶴翎的嘴裡，道：

「爹，這塊餅乾給你吃，你說好吃嗎?

那是她過年得到的一片餅乾，捨不得吃留下來的，卓鶴翎心頭一陣感動，眼淚差點掉下來，回道：

「好吃，好吃…

「你以後也做我們的爹，好嗎?

「好，好…

幸好沒下雪，天氣是冷些，但大家的心裡都樂融融、熱烘烘的，這一夜他與紅艷無雙都宿在「少幼館」，睡前少不得說一些故事給小朋友聽，紅艷無雙幫著翻譯，然後又變了兩手小魔術，把小朋友哄得樂翻了，連無雙姑娘都覺得十分新奇。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在私塾給小朋友上課的日子，記得那時王素琴也曾佇足窗外看他表演雜耍，只是小朋友換成了西域胡人的兒童，王素琴也換成紅艷無雙，情形有些相彷彿，只是朱顏改了。

素琴、素琴，無雙、無雙…睡夢中兩張美麗的臉龐在腦海中交替浮現，最後只剩下紅艷無雙的一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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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道光23年1月大3日丙午(1843年2月1日)未時

四騎奔馳在原野，卓鶴翎自慚自己的騎術最差，但紅艷無雙、白蝶、魏副統領都瞭解，不會取笑，哦，他們是騎馬，我只能算是坐馬，以後有時間要多練習馬術…

馬緩緩的走在賀蘭山丘上，遠遠看見山下黃河滾滾流過，許多男男女女，在草原上騎馬、玩樂、歌唱，大家都在享受著過年的氣氛，寒風中傳來歌聲，甚是悅耳清晰，紅艷無雙幫著翻譯歌詞：

「
賀蘭山上的風，吹過大地
黃河的水，滾滾東流
情郎騎馬出征，英姿威武
河邊姑娘唱歌，相送祝福

姑娘唱著美妙的歌兒
歌聲傳進情郎的夢鄉
歌詠天空飛翔的雄鷹
讚嘆草原奔馳的駿馬
山上吹拂習習的涼風
吹進戰士熱血的胸膛

姑娘美妙的歌聲
飄向遠方的情郎
訴說內心的思念
祈禱戰士的平安
她為心愛的人兒歌唱
盼情郎早日凱旋歸來

那英俊的年輕戰士
勇敢奮起保衛家園
渴望再見到夢中的情人
姑娘的愛情永遠屬於他

只等到吹起勝利的號角
烽火熄， 刀兵收，
戰士含笑騎著馬解甲歸來
獻給姑娘遠方摘來的花朵
姑娘歡欣獻上熱情的擁抱
兩人相知相惜永遠不分開

賀蘭山上的風，吹過大地
黃河的水，滾滾東流
勇敢的戰士平安歸來
擁吻姑娘美麗的秀髮…」

聲音嘹亮、粗獷之中述說著相思與愛慕，無雙道：

「我們族人崇拜賀蘭山，它是「神山」，有如父親，黃河則滋養水草、孕育萬物，我們稱它為「神河」，也叫「母親河」…

「這是我們西域年輕人的情歌，已經分不清是黨項人、還是蒙古人、藏人、回人的歌了，這裡的青春男女都喜歡唱這首歌…

哦，這是草原民族的情歌，歌中固然歌詠著青春男女的情愛，但也隱隱約約訴說著對戰爭的不安呢，這首歌還算浪漫引人遐思，但後面這一首聽起來就不是味道了…

「
我的故鄉有條河，
它的名字叫黃河，
它是我們的母親河，
滋潤大地、長養萬物；

黃河之水滾滾流，
流入大海不回頭，
它是我們的母親河，
生長草原、餵養馬牛；

漢人來了烽煙起，
蹂躪土地刀兵見，
搶我牛羊佔財貨，
燒殺擄掠無不為，

戰鼓擂動號角響，
點集兵馬抗漢虜，
男人出征馬蹄忙，
婦女傷心無顏色，

兒女飢啼面消瘦，
爹娘依門淚啼泣，
山河嗚咽馬悲鳴，
不再歡唱頌黃河，

我的故鄉有條河，
它的名字叫黃河，
黃河之水滾滾流，
流入大海不回頭，」

聽歌聲甚是悲憤，歌詞經紅艷無雙翻譯後，卓鶴翎的心情頓時跌落到谷底，低聲問道：

「西域人就如此痛恨漢民族嗎? 漢人有那麼壞嗎?」

紅艷無雙反詰問：

「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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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筆者在本小說提及的處方用藥，皆曾試用有效，但僅供參考，讀者仍宜請教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