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魂記(13)

十三、父母望女有所歸,生前死後愛如一

祝青山接著又道:

「一開始,我把這次的冥婚當做是要演一齣戲,目的是想訛點銀子來花使,先度過窘境再說,沒想到卻得到十分疼我的岳父母,現在回想起來實在慚愧、實感歉疚…」

「我的心態如此可恥,而岳父母他們卻是真心的待我,他們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但他們很寬厚毫不計較我的想法…」

祝青山臉上露出羞愧之色,定了定神,繼續道:

「從表面上看,冥婚習俗是神祕詭異、荒誕離奇的,但應該是我們祖先流傳下來『女有所歸』思想的具體表現,為人父母者不願意見到亡故的女兒沒有歸宿,將來沒有人奉祀,總要想盡法子幫她找個歸宿…」

「無論兒女是生是死,父母的愛是永遠不變的,這份倫理親情才是冥婚背後所代表的意義吧…」

「沒有這一層體會,一般人會把它看做是一齣笑話、一場鬧劇,心中想:人死不能復生,這些人恁地看不開? 何需要如此自欺欺人?」

大家都點頭認同,卓鶴翎深深覺得許多事不能光看表面,以後任何事都應該從多方面思考,或許會有更深層的認識,哦,人真是活到老學到老。

「迎入洞房後,我將新娘子秋涵姑娘的衣服鋪放床上,秋涵姑娘沒有兄弟,就由我那位戚姓友人來洞房探視,堂哥代替兄弟,也算是「舅仔探房」,跟活人的婚俗沒有兩樣…」

「當晚我這新郎倌就陪伴著新娘衣服睡覺,表示夫妻圓房,心中則百感交集…」

「冥婚後三天,也比照陽世婚俗與新娘子返家「作客」,古代稱這是「歸寧」,吃飯時,留一個空位給新娘子,就將新娘衣服披在椅背上代表新娘子,當天由新娘家宴請親友,但這種筵席只邀請宗親好友幾個人,而新郎座位旁邊都一直留著一個空位給新娘子…」

「一切一切都像是假的,但又以假當真,也好像是在演一齣戲,而我深心中卻感受到岳父母兩老呵護女兒、珍愛女兒的那份情感,甚至愛烏及屋,連我也沾了光,兩老待我就像對待子女沒有兩樣…」

「冥婚之後,我每天早上給這位素未謀面的新娘子秋涵姑娘上一炷香,供著的是一碗飯,或是一杯水,十分簡單…」

「這樣過了半年時間,我對這位秋涵姑娘開始生出好奇心,想著她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於是,我又去拜訪岳父母,他們看到當女婿的我,兩老都露出欣喜的表情,就像是久違了的子女回家一般,忙著招呼我、招待我,吃飯時與我閒聊女兒秋涵姑娘小時候的點點滴滴…」

「那一晚,他們讓我睡在秋涵姑娘生前的閨房,那個房間一直保留著秋涵姑娘生前的樣子…」

「閨房裡還放著秋涵生前喜歡讀的書,寫的文章、畫畫,我發現她的字十分娟秀、文筆也優美、畫也畫得好,從文章可以看到一個心思細膩多愁的姑娘,在生活上的感傷,看到她詩意般的內心世界…」

「最重要的是,我看到了她的一幅自畫像,那畫像不單岳父母老人家喜歡,我看了也呆住了…」

「畫中的秋涵姑娘,十分的美,有一股說不出的靈氣,是如此的清純脫俗,啊,她竟是我陰間的妻子…」

「如果還活著,她必定是一個絕世的美女,氣質好、家世好,我祝青山何許人,那有機會見她一面,何德何能可以與她成親,受她父母如此的照顧,那麼是怎樣的緣份造成這麼一段人鬼聯姻?」

「那一天之後,秋涵姑娘的身影在我心靈中具象化了,一喜一嗔、一顰一笑,在我的心中竟變成鮮活的一個人,她不再只是神主牌位上的一個名字…」

「吃飯時,我會很自然的對著她的空位子說話,就好像她就坐在那兒…」

「早上燒香時,我也會真心的與她說話,把日常生活的種種挫折、不順心、不如意都告訴她…」

「我居然常常對著一個冥婚的姑娘訴說心事,外人看我像是一個瘋子、一個白痴,但我一向苦悶、憂鬱的情緒,卻得到了紓解…」

「不知是否「心誠則靈」或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竟然有一天晚上,她進入了我的夢中,秋涵的樣子與她的自畫像一模一樣,她也開口跟我說話…」

「她勸我別為了省錢,放著咳嗽的老毛病不理,我就聽她的話去看大夫治病…」

大家不由微笑,想道:若真娶一個活人老婆,一個當丈夫的可未必這麼聽話吧!

「她勸我別考科舉了,先做點小生意圖個溫飽再說,三更燈火五更雞拼命讀書是很傷身傷神的…」

「我也聽她的話,決定先做點小生意看看,讀書科考就以後再說了…」

「我問她做什麼生意好呢? 她說開個小店,批一些金紙銀紙、香燭、油罐、線香等祭祠用品來賣賣看,對我來說,這算是最簡單、最省本、最乾淨、不會腐爛、最好保存、最好做的生意了…」

「岳父母兩老有時來我的住家,瞧我為了讀書,像是拚老命似的,吃不像吃、睡不像睡,瘦得皮包骨似的,也很贊成我學做生意…」

「於是岳父幫我找房子、找地點、甚至幫我出資、出房租、幫我進貨點貨、幫我算帳、幫我談價錢…岳父母待我就像真的是他們的半子,不,不,像是親生的兒子,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書呆兒子…」

「沒想到,開店後沒幾天,客人就源源不絕的來,生意好的出奇,有時早上才批來的貨,下午就賣光了…」

「有時你會懷疑,這些客人是打那兒冒出來的? 有時候雖然幾天沒生意,又會突然莫名其妙的來了一票客人,把存貨都買光了…」

「生意好起來,我也忙得像陀羅似的打轉,不再感嘆放棄科舉的遺憾,不再有時間徬徨悲觀,吃穿不愁、心有寄託,我的身子也好一點了…」

「你們想,我一向是個只會讀書的書呆子,那會做什麼生意,我想若不是新娘子秋涵姑娘在暗中相助,加上岳父母相挺,我的生意那有可能這樣的好法…」

祝青山又道:

「辛苦沒幾年,生意漸漸做大了,就請了兩個小夥計幫忙照看生意、進貨、送貨,生意繼續好,就把店面買下,又增加了人手…」

「幾年後的一個晚上,秋涵又來到夢中,身邊還拉著一個從沒見過面的姑娘,對我說:「你要留住她,你千萬要留住她…」」

「第二天早上醒來,總覺得這個夢有一點兒無厘頭,什麼跟什麼也沒搞清楚,於是沒在意的照樣開門做生意,招呼著一大早來的客人…」

「沒多久,卻聽見店外人聲沸騰、吵吵鬧鬧的,我終於忍耐不住到門口瞧瞧是怎麼回事?」

「原來有兩個像是無賴漢的人抓住一個姑娘家不放,那姑娘急哭了卻也掙扎著不願意就範…」

「等我看真切那位姑娘,著實嚇了一跳,這不是我昨晚夢見秋涵拉著的姑娘嗎?」

「那姑娘被她的養父賣給花柳巷的窯子,但無論那個老鴇如何說她、打她、罵她,她就是不接客,找機會就逃出來,被抓回去有兩次了還是要跑,這是第三次逃跑出來,沒半天時間,便被在窯子混的兩個渾球逮著,拉著不讓她再跑了…」

「有昨晚的夢加上看到的這一幕,我心血來潮問那兩個渾球:「人家姑娘既然不願意接客,何不就找個人給贖身算了?」」

「那兩個窯子店的阿狗阿貓的渾球橫著嘴臉,睨著我瞅、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樣子,說:「五十兩銀子贖她,你可願意? 贖不起,你就甭管閒事…」我還沒轉過念頭,在旁邊看熱鬧中有一位我家店裡的客人也跟著起閧,叫著:「祝老板贖她,贖她…」」

「看我有點意思的樣子,沒多久他們就把老鴇叫來了,我也請來岳父大人出面幫著說話,經過一陣拉鋸似的討價還價,最後用三十兩銀子敲定為她贖了身,拿回她的賣身契…」

「我那岳父岳母,早就勸我另娶個老婆一起過生活才像個樣子,不然家還是不像家,他們總以為讓我娶了秋涵,卻誤了我娶個活人妻子的機會,有點歉疚…」

「但我一直沒放在心上,聽我說現在這個贖身的姑娘,是夢中秋涵拉著來的,就勸我將她娶進門…」

祝青山把旁邊的那位妻子拉近一點,道:

「她,小文就是我後來娶進門的妻子…」

他妻子小文靦覥的向大家點點頭。

卓鶴翎好奇的問:

「這位祝太太,你對先進門的秋涵姑娘心中會覺得不舒服嗎?」

小文搖搖頭,謙卑地道:

「別這樣稱我,你稱我祝二太太比較好,秋涵大姐才是大太太…」

「對於大姐,我一點兒也不會不舒服,小文還很感謝這位從沒見過面的大姐呢,感恩哪,現在每天清晨都由我燒香供祭大姐,我總覺著她庇佑著我們家…」

「小文也把大姐家的爹娘兩老當成自己的爹娘看待,他們兩老也沒把我當外人呢!」

「現在我們已經有兩個小娃,一男一女,聰明可愛、頭好壯壯…」

「談到兩個娃,這還穿插著一個故事,有一天我店裡正忙著,兩個娃在家門外玩耍,大人都忙著招呼客人,等忙完了,已過中午了,到外邊找小孩卻發現少了一個男娃阿俊,問女娃阿香她還小,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大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發動街坊幫忙尋找,有的說見一個婦人把阿俊帶走,但找了兩天都沒找著…」

「卻是第三天,一個婦人攜著男娃阿俊回來,那婦人臉色沮喪、十分疲累,跪在家門口直呼:「對不住,是我抱走小孩的,是我抱走小孩的…」」

「小孩阿俊回來我們都十分高興,但也忍不住問這婦人為什麼要抱走小孩?」

「那婦人說:我老公出外做生意,我在家帶小孩,沒想到大人一個沒注意,小孩卻跌到圳溝裡溺死了,我悔恨、我思念自個的小孩,又怕老公回來後會怪罪我,那天看你家生意正忙,外邊那小男孩好可愛,神情有幾分像是我那小男生…」

「於是心裡興起抱走小男孩的念頭,趁著你們大人沒注意,我就偷偷抱走他,我想對老公有個交待,我發誓我會愛他像自個生的…」

「你們這男娃倒也可愛,我餵他吃他都憨憨的乖乖吃,既不吵也不鬧,真讓人疼入心哪…」

「那你怎的又將我家阿俊送回來?」

「是呀,我是真捨不得送回來,可這兩夜,我都夢到一位女太太來跟我說:快把小孩送回去,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現,擾得我心神不安,她說她是這男娃的大娘…」

「啊,是秋涵…」

「對不住,對不住,是我貪這男娃可愛,太可愛了,那大娘這兩天一直出現,即使白天我稍一闔眼,她也出現催促著我將男娃送回,擾得我沒法兒了,只好送回來,你們要將我送官辦,我也只好由你們了…」

「阿俊回來就好了,我們看這位婦人也是個可憐人,不免說她幾句,最後還是原諒她,讓她回去…」

「事情就是這樣,似乎有幾分奇怪,但我們總覺得這一家子的平安,總有秋涵幫著…」

祝青山滿足的道:

「今天咱倆來這裡之前,就先將兩個娃兒拜託岳父母老人家幫忙看顧,兩老也早把兩個娃兒當成自己的孫兒似的寵著…」

「我常對岳父母說感恩感謝的話,但岳父母卻也對我說謝,他們說:其實我們也謝謝秋涵把你帶進我們的生活圈,讓我們享受到天倫之樂,否則我們必然老境淒涼、寂寞無依…」

「青山何德何能、何其幸運,得到了這樣的冥婚,這個冥婚到底意義何在?」

結局是這樣溫馨幸福,讓很多人都心生奇妙的欣羨感,祝青山夫婦乃偕著一個老僕起身告辭離去,走出門沒幾步,那位祝二太太小文又折回來,拉著卓鶴翎到一旁小聲道:

「這位兄弟,青山找你借一步說話…」

卓鶴翎遲疑一下,但還是跟著祝二太太小文出了房門,祝青山很禮貌地道:

「這位兄台貴姓?」

「小弟姓卓,青山兄有何見教?」

祝青山笑笑道:

「卓兄弟,我看你很斯文,大概也是讀書人吧,你說我這冥婚好不好?」

卓鶴翎道:

「好呀,有什麼不好? 很感人,也很凄美…」

祝青山喜道:

「你真這麼認為麼? 那我也介紹卓兄弟一樁冥婚,你可願意?」

卓鶴翎沒頭沒腦被提出這一問,真是打死也想不到,嚅嚅了半天講不出話來。

祝青山好意的道:

「小弟讓這位管家跟你說個話…」

他指了指站立旁邊那位家僕樣的老人家,向卓鶴翎道:

「這位是我冥婚的秋涵姑娘姨丈家的老僕人,他適才看你人品不賴,有話想對你說…」

老僕看著卓鶴翎先咳了一聲,然後道:

「秋涵還有一個表妹,也想找個陽世丈夫,我看你人挺好,卓公子,你願意考慮讓秋涵的表妹做你冥婚的老婆嗎?」

卓鶴翎有點啼笑皆非,急答道:

「不,不,卓某不想、小生不想…」

祝青山道:

「兄弟,你別固執,好好想想,冥婚的老婆不吃、不喝、不佔空間、不跟你嘮叨、不跟你吵架,好處可不少呢…」

老僕也道:

「卓公子,這個表妹她的條件不會比秋涵差,做我家老爺的女婿可神氣哪,包你有福可享,你想想…」

卓鶴翎心裡沒好氣,但見他們講得誠懇,嘴巴只好敷衍著道:

「再說、再說,以後再說…」

祝青山三人邊走,還邊回頭三叮嚀、四囑咐的說:

「卓兄弟,你好好考慮、好好考慮,想通了來找我,小弟給你安排…」

他是熱心過了頭,可是句句話都出自肺腑呢! 那一副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的熱心腸,叫卓鶴翎一下哽住的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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