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怪力亂神子不語,智者探究說魂靈
清道光22年10月小25日庚子(1842年11月27日)酉時
黃昏時分,一輛馬車慢慢的駛入山西大同,最後在一家「十方英雄會館」旅店門口停下,那馬車夫迅速的下車幫著拿行囊,然後老者邵文海與卓鶴翎也都下了車,店小二笑臉迎人的從店內跑出來招呼。
然後跟著出來的是一名兩眼有神、肌肉結實,看來甚為慓悍的中年精壯男子,他先向國師邵文海行了一禮,然後轉過頭跟卓鶴翎點頭道:
「卓公子,你一路可好?」
卓鶴翎覺得他的神態似乎與自己很熟稔,而其實自己對他應該是初見面,這就有點奇怪了,但仍禮貌回答道:
「還好,還好…」
聽口音他是一個漢人,卻也身著西域服裝,精壯男子又道:
「咱姓魏,你以後可以叫我老魏…」
卓鶴翎道:
「魏兄,幸會…」
卓鶴翎看他的體格甚是魁梧,語聲洪亮,精氣神俱足,腰間微鼓起,好像帶著兵器之類,心想:或許是個練家子。
老魏繼續道:
「卓公子以後若有什麼需要,你儘管吩咐,我魏某會盡力…」
卓鶴翎有點兒受寵若驚,心道:這未免交淺言深了,這魏兄恁的客氣,口中道:
「魏兄,這可不敢當…」
老魏就是魏副統領,仍道:
「卓公子,你千萬別見外,魏某受命要保護卓公子的安危。」
又是要保護我的安危? 這不是開玩笑嗎? 我什麼時候具有須要人家保護的身份?這一切似乎只有等到見了「孚德王爺」才能搞清楚吧?
不過至少這個老魏他釋出了善意,卓鶴翎鬆了一口氣,大變之後又離開熟悉的北京環境、朋友、親人,總覺得一切不太順心,而今天初次遇見的這個老魏,竟對自己如此親熱,久來心中存在的不安感稍稍釋懷些。
「多謝魏兄如此照顧…」
魏副統領又道:
「咱們有很多朋友一起住在這「十方英雄會館」,大夥都要到銀川去,以後路上會比較有伴,卓公子你別太生分了…」
在旁邊的國師邵文海插口道:
「至少有一人你是認識的,就是太醫院出來的御醫譚大夫,或許你們可以同住一間廂房,可以聊聊天、下下棋,說下棋他可是高手呢…」
他們邊說話,邊走進「十方英雄會館」,卻在走道上碰見了大夫譚萬善,他也正要出來與國師邵文海打招呼,卓鶴翎見了譚大夫竟然有「他鄉遇故知」之感,而其實那時也不過是一面之識,說了些話而已,但兩人仍不禁熱絡的招呼說話。
「譚老,你這一向可好?」
「好,好,只是走了遠路,一路巔簸,巔的七暈八素,身子手腳又痠又累的,呵,歲月不饒人哪…」
有卓鶴翎來做他的室友,他顯得十分高興,邊說話、邊引著卓鶴翎走進後面的一間廂房。
這一天的晚餐十分豐盛,重要的是認識了許多行業的能人,除了御醫譚萬善,還有:土木匠師、名廚師、印刷師傅等多人,卓鶴翎被一一介紹後,心中不由驚異的想道:
老魏的正式職稱是魏副統領,好堂皇的頭衜,像煞有介事似的,他們在幹些什麼?
這「孚德王爺」與邵國師聘請這許多人似乎欲有所作為,不是說著玩兒的,但他們到底想要做什麼?
還有更奇怪的是,他們都各有專精,而我去要做什麼?
另外又發現一點,為什我特別受到「禮遇」與「尊重」,那位魏副統領總是有意無意的注意著我? 他是「保護」我? 還是「監視」著我,怕我跑了?
懷著一肚子困惑,仍與大家舉杯啜飲、閒話家常,等到酒醉飯飽,大家才各自回房。
卓鶴翎與御醫譚大夫隨便聊了幾句,房門輕敲幾聲,國師邵文海進來,微笑道:
「兩位這一路辛苦了…」
「那裡,那裡…」
「我們計畫在這「十方英雄會館」停留幾天,大家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但重要的是,我們會有一些活動…」
「活動分兩個項目,不知譚大夫與卓公子對那一樣較有興趣?」
「一個是參訪山西地區的名勝,如懸空寺、應縣的木塔寺等…」
這些名寺卓鶴翎早有聽聞,但從無機緣去遊過,今天有機會可以去遊覽,倒真是難得,可國師邵文海怎有這份閒情逸致?
「咱們去的話是參觀遊玩,但對那幾位匠師就是要緊的功課了,他們必須研究這些歷史名寺的建築結構,將來須得向「孚德王爺」稟告…」
玩就玩嘛,怎的如此慎而重之的,這就不好玩了。
卓鶴翎問道:
「那另外一項是做啥?」
國師邵文海忽現難色,似乎不知從何說起的表情,然後道:
「另外一項是…」
「這麼說吧,王爺幾個月前也給了老夫一樣功課,是一個問題…」
卓鶴翎與譚大夫不由提起了興趣,看著邵國師繼續說下去:
「王爺問老夫一個問題,到底有沒有「靈魂」這一回事?」
卓鶴翎道:
「這有什麼好問的,孔老夫子不是說:「未知生,焉知死?」又說:「子不語怪力亂神…」這個問題超出我們人的認知範疇,就如此回答不就得了…」
國師邵文海苦笑道:
「老夫身為王爺底下的三大國師之一,豈能以這樣簡單的答案就打發過去? 王爺也是一個聰明人,老夫給的答案還不能太敷淺,別說王爺不滿意,老夫的臉上也掛不住…」
「卓公子,你是讀書人,譚大夫浸淫醫道也有好多年,絕非淺學之人,對於「靈魂」這回事,你們的看法如何?」
卓鶴翎沉吟道:
「這就難了,民間雖有種種傳說,但晚生一向認為是無根無據的無稽之談,若要認真去探究幾乎是難如上青天了…」
「譬如西洋有「代數學」、「幾何學」,講究的是一步一步的演算求證,最後可以得出精確的答案,只要中間過程沒有錯誤,無論是張三、李四、阿狗、阿貓下去演算,它的答案都是一樣的…」
「這樣得來的答案是絕對正確的,可以放諸四海而皆準,俟之百世而不惑,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但神鬼魂靈之事,雖有種種傳說卻不足為憑,「代數」、「幾何」等推算求證的方法對它卻無用武之地,「聊齋誌異」等神怪小說又多為杜撰、向壁虛構…」
「看不見、聽不到,雖有人言之鑿鑿,可卻是無法求證、無法重演,要想求證有無「魂靈」,這真是難題呀…」
轉頭看向御醫譚大夫,譚大夫一向不多話,他緩緩道:
「譚某行醫多年,只知道許多看不見、聽不到、摸不著的事,可不能輕下結論說它們就不存在…」
「我在多年的行醫當中,要面對許多看不見、聽不到、摸不著的東西,但照法處方用藥,卻可以產生療效,怎可遽下結論說它不存在?」
「內經說:「正氣存內,邪不可干」,人體正氣、元氣是看不見的,但開藥時如不重視這個正氣、元氣,療效便差了…」
「內經還有一句話:「陽氣者若天與日,失其所,則折壽而不彰…」,這陽氣也是看不到、摸不著的,但醫者在臨床用藥之際,若沒有「陽氣」這個概念存放胸中,那療效就要打折扣了…」
卓鶴翎一向自許先進,是新潮流的讀書人,絕不同於那些食古不化的士人,對西洋知識特別有興趣,常對古人的說法不太以為然,現在聽到這些沒聽過的中國醫學理論,卻不禁逐漸產生興味來。
譚大夫又道:
「用「活血化瘀」法處理一般的「血瘀證」也會有效,某些跌打損傷的患者,我們可以從外表看到他的患處瘀青瘀黑是「血瘀」的證據…」
「但有些內科疾患,譬如頭痛、身痛、痠麻,我們可看不到「血瘀」的真實存在,我們只是以望聞問切的方法,間接探得患者體內有「血瘀」的訊息…」
「只是憑著間接的訊息,我們就處方「補陽還五湯」、「血府逐瘀湯」…等等活血化瘀方劑,則可產生療效…」
「其它疾病之虛實寒熱也是看不見的,但對處方用藥卻極有助益,可不能否認其存在…」
「再說,經絡穴道也是看不見的,但採行針灸用之治病,則常有出乎意外的療效,因此我們推斷經絡穴道是存在的,但針剌死人屍體卻毫無反應,那到底有無經絡穴道這回事?」
「因此有時是手段與方法的問題,不可能要求天下的答案都是一一可見、可聞、可觸,有些必須間接求證探索、細心思考而得…」
「所以是我們人類的知識學問仍不足、對天下許多事物的認知尚不充分,可不能一口咬定就說這些東西不存在…」
卓鶴翎暗暗喝采,點頭道:
「譚大夫說得好,但如此推論,也只能說「靈魂」有可能存在,還是無法確定其是否真正存在…」
譚大夫道:
「沒錯,許多學問都有其極限,很多問題目前還無法克服,在這種灰色地帶,只好各以自由心證,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
國師邵文海微笑道:
「說得好…另一個活動就是老夫將安排一些「魂靈參訪活動」,我們看看聽聽,再來下結論有無「靈魂」這回事?」
「子不語怪力亂神,這是孔老夫子對「未知」事物、避而不談的態度,屬於消極的作法,卻不是聰明才智者所當為,追求真相真理才是我人的心態…」
卓鶴翎讚道:
「邵老此言,深獲我心,晚生對許多古人所言,常抱懷疑態度,認為盡信書不如無書,對於許多人云亦云的說法早就深感不耐了…」
國師邵文海笑笑道:
「老夫早就知道卓公子的想法了…」
卓鶴翎奇道:
「這怎麼說?」
「敝師兄曾經言道:卓公子八字內「傷官偏印」甚重,行事讀書做事想法都不循常軌,與世俗格格不入…」
「啊,邵老的師兄不就是名相師任鐵樵老先生…他還說些什麼?」
「沒錯,就是名震全國的大相師任鐵樵師兄說的…」
「他還說,卓公子驕傲、叛逆,是個反傳統、反社會、反禮俗的人物…」
「有這麼嚴重嗎? 晚生一向以禮待人,可沒那麼驕傲呀…」
國師邵文海哈哈一笑,道:
「那是卓公子受禮俗薰陶、潛移默化修飾過了的外在表現而已,卓公子何不捫心自問,深心之中有無這種自傲的潛在性格…」
卓鶴翎聞之一震,嚅嚅道:
「這八字恁的厲害,連晚生內心深處、隱而不顯的想法都可以推知…」
邵國師繼續道:
「全國有多少的讀書人,三更燈火五更雞,為的就是參加科舉,求的是一朝名登金榜、揚眉吐氣,功名富貴滾滾而來,偏偏你就打從心裡不喜歡讀那嘮什子的八股文章,總想走自己的路、讀自己喜歡的書、擁有自己的天空…」
「還讀那些什麼禁書的,惹出了許多麻煩事,這些不是反社會、反傳統嗎?」
卓鶴翎默然承認,想了想道:
「用這八字就可以把晚生研究的那麼透徹嗎?」
邵國師點點頭道:
「沒錯,我那任師兄命理學養功深,他斷的應該是八九不離十吧…」
卓鶴翎道:
「這麼說來,以前我是小看這些古傳的命理學了,對於金木水火土、什麼陰陰陽陽的,總認為是古人無中生有、瞎說編造,現在看來陰陽五行等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也有它的道理呢!」
御醫譚大夫也點頭道:
「沒錯,人類的智慧有限,很多東西不能僅憑表面的認知就輕下結論…」
國師邵文海哈哈道:
「看來二位對邵某安排的「魂靈參訪活動」不會排斥了,那老夫就有伴了,也有人可以相互討論,否則老夫一個人閉門造車給王爺的答案就沒把握了…」
卓鶴翎問道:
「但是,「孚德王爺」他老人家為什麼會對「魂靈」這檔子事有興趣呢?」
邵老道:
「別說是王爺有興趣,其實老夫也有興趣…」
「最主要的,應該是與「年齡」有關係吧,人活到某一年紀,總會面臨生死大關,會想到人生的意義到底何在?人生的終極要走向何處? 是虛無還是另有歸宿?」
譚大夫點點頭道:
「這一點,譚某人也深覺心有戚戚焉,畢竟年齡已進入老境了…」
國師邵文海又道:
「某些宗教給了我們一些答案,但多言之無據,且有虛構嚇唬一般老百姓之嫌,對吾人真正想求真求知者,缺乏說服力,老夫想到唯有主動去探訪研究,或可以得到較逼近的答案…」
對於「鬼神靈魂」,卓鶴翎一向採取孔老夫子的主張「敬鬼神而遠之」,但深心之中仍覺得這種態度不足以滿足一向好學深思的心靈,可是用一般求學問的方法卻對這個命題無效;聽到邵國師有意組團參訪,不禁也提高了興趣。
人是奇怪的動物,一旦滿足了一般動物性的生理需求,便會想要對人生宇宙一探究竟,懵懵懂懂過日子,對人類言是不夠的,尤其是對較高層的知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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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告讀者:
下篇起,小說內容將漸漸涉及「靈魂」與「鬼神」之範疇,如覺忌諱或膽怯者,請停止閱讀。
作者謹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