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魂記(108)

一零八、枰上爭勝鬥心機,局外押注懷鬼胎

清道光25年9月大18日丙子(1845年10月18日)酉時

今天是第二盤棋了,一整天下來,雙方纏鬥形勢不明,到了申時末,大廳內的幾個高手,仍爭論不休,但大家的結論是,這一盤還是小輸贏,到了申時,尹龍眠與姚經理走下樓來,宣布:

「程子軒一子勝!」

是的,程子軒連勝兩盤,但他並無歡欣之感,他目送著跖跋鶴翎含笑離去,連敗兩場了,他卻像沒事人似的,而程子軒坐在廂房裡休息,反而他心中浮起一種深沉的疲累,這兩盤贏的太艱辛了,全無絲毫勝利的喜悅…

侍衛隊長范建岳走了進來,笑嘻嘻道:

「恭喜,恭喜,程夫子連贏兩盤,再一盤直落三把那胡鬼子打下來,就大功告成,咱們就大賺了…

「這一回屬下押了三百多兩銀子,有的還是去借來的,咱就看好夫子有贏無輸哪…

程子軒沒精打采,搖搖頭道:

「別高興的太早,我程子軒在北京棋壇與人爭勝負,從來沒有贏得這樣辛苦的…

「而且也贏得很奇怪,心中覺得很不踏實…

「怎麼說?

「你看,第一盤我贏一子棋…

「第二盤也是贏一子棋,這不是透著邪門嗎?

「程夫子,你是嫌贏的太少嗎? 贏一子、贏十子、二十子,反正是你贏了…

程子軒露出苦笑,道:

「話是不錯,但天下那有這麼巧合的,兩盤都是贏一子棋…

「唉,程夫子你就別多想了,說巧合也沒關係,重要的是你贏了…

門輕敲兩聲,進來的是老同窗鍾雄飛,他也是一臉笑容的走進來,與范建岳打了個招呼,坐下道:

「程學兄,你又贏棋了,厲害,厲害,真是盛名無虛呀…

程子軒道:

「鍾學兄呀,小弟贏是贏了,但我總覺得事情有點邪門…

「哦,怎麼說?

「兩盤棋都只贏一子,就是故意要贏的剛剛好一子也很難哪…

「第二點是,這傢伙跖跋鶴翎,與卓鶴翎那小子同名,是否也巧合的有點兒古怪?

「你懷疑他是卓鶴翎?

「是的,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我總覺得坐在前面與我對弈的就是卓鶴翎…

「哦,他長得什麼樣子?

「是個胡人,年約五十許,一臉紅鬍子…

「這不就得了,卓鶴翎是漢人,年紀也不對,而且長相那是這個樣子? 還有一臉的紅鬍子?

程子軒道:

「是啊,明擺著不是同一個人,除了名字上兩個字外沒有一樣像的,或許我壓力太大、神經兮兮,這幾天我總覺得心悸怔忡、心神不寧…

「子軒兄,是不是這次穆老出賭資五萬兩銀子,讓你壓力太大,別多想了,回家去好好休息,等第三盤贏了,大家都託你的福發財…

范建岳亦道:

「這位學兄說得是,程夫子適才還直說事情有點邪門,好像贏得不夠多…

「其實贏了就是贏了,管他贏一子,還是贏一百子,等第三盤贏了,銀子入了大家的口袋,那就什麼邪門都沒有了…

另一間廂房的任鐵樵,被他命相的粉絲圍成一圈,一人急急道:

「任大相師,這個跖跋鶴翎已經連輸兩盤棋了,顯然他的棋力是差一截,咱們的賭金會不會就泡湯了…

任鐵樵苦笑道:

「啊,我可沒拉著你們隨我下注,我下注的時候也沒在外面嚷嚷啊…

那人搔著後腦勺,苦著臉道:

「大師,你說的是沒錯,小的是聽說大師給那個什麼跖跋鶴翎下注,以為大師精通五行命理,必有高人一等的見解,才跟著下注的…

「那請教任大師,你為什麼賭這個跖跋鶴翎,這人名不見經傳,又是從西域邊陲來的,一般認為他胡鬼子就是會下棋,棋力也高不到那裡,賭他多不保險呀,可您老還是賭他一百兩銀子…

「賭他,是因為老夫不喜歡那個程子軒而已,任某人可沒將兩個人的八字拿來推算比對過…

忽然想起,程子軒給的八字是個假八字專為合婚用,騙過員外、騙過自己、還把王素琴騙娶到手,不但成了親,聽說還生了娃娃了,不禁心裡就有氣,道:

「下棋勝負,當然棋力很重要,但也並非絕對,老夫總認為天下事的最後結果常出人意表呢…

另一人問道:

「任大相師,你怎能這樣篤定? 敢賭跖跋鶴翎一百兩銀子,這金額多大呀,您不覺冒險麼?

「這就看每個人賭的起賭不起了…

幾個人臉色都垮了下來,一百兩銀子他們確是賭不起;一人不死心地問道:

「依大師您的看法,這個姓跖跋的是不是就輸定了?

「怎會,天下事難說的很,老夫還是很有信心哩…

任大相師的話讓人重燃信心,大家的臉色又為之開朗起來,有希望總比絕望好,反而是任鐵樵心裡面嘀咕了:是不是我這一回賭的太魯莽了,唉,我是不喜歡程子軒,可也不必跟銀子過不去呀,年紀恁大了,脾氣還是有點衝,呵,賭都賭了,還想它做啥?

另一方面,在大廳那位程子軒的棋迷齊先生,將國師邵文海的二兩銀子納進口袋,呵呵笑道:

「邵老那我老實不客氣就收下了,多謝,多謝,前後兩次已經贏了你四兩銀子啦,哈哈,程子軒真是我的財神爺哪,不,不,你才是我的財神爺…

邵國師笑笑道:

「咱可不信邪,等第三盤,老夫跟你賭五兩銀子…

「哦,你真是鐵齒、不到黃河心不死啊,你可別後悔,你要送錢給我,我沒客氣不收的道理,你老把五兩銀子準備好,大後天我準來收錢…

還怕這隻肥羊大後天不來了,姓齊的轉頭向周遭看熱鬧的人,大聲道:

「各位老鄉,你們做個見證,這位邵老先生下一回要與我賭五兩銀子,別讓他後悔,下次不敢來,呵,我找姚經理做見證…

大部份的人都賭程子軒,因此有人幫腔道:

「邵老你可別不敢來喔,我們都看好程公子,偏你唱反調…

邵文海道:

「老夫也是騾子脾氣,拗到底了,大後天姓齊的你過來,你也把銀子準備好,老夫準翻本…

相師佟敬安低聲道:

「邵老哥,你真準備繼續賭下去啊,你都輸四兩銀子了…

看著那位姓齊的棋迷走了,國師邵文海道:

「拿幾兩銀子與這小子玩玩,老夫也不見得都輸…

佟相師搖搖頭道:

「邵老,你是有錢人說大聲話,你可知道五兩銀子,一家五口人可吃多久的伙食哪?

「尤其跖跋鶴翎已經輸兩盤棋了,可以看出還是程子軒棋高一著吧…

「不過,要輸怎不多輸點,這麼個巧合法,兩盤都輸一子棋? 看來這程子軒還真有兩把刷子,高棋哪…

「走吧,咱們到鶴翎王爺的府邸再說話吧…

原來跖跋鶴翎已經在北京置產了,有錢好辦事,地點離「北京弈園」幾條街的一個胡同裡,算是鬧中取靜,佔地頗大,內有花園、池塘、假山、涼亭、樓閣十分優雅,聽說明清兩朝皆有什麼親王住過的,但目前改名為「新夏莊園」…

相士佟敬安走了進去,幾疑在夢中,哇,當年的一個窮書生當起了西域黨項人的什麼「代王爺」,居然在北京買起豪宅,啊,這真是時也、命也、運也,就我佟相士終生是個窮算命的…

跖跋鶴翎已先回到「新夏莊園」了,他就坐在書房裡,並無絲毫驕矜之氣,不,輸了兩盤棋,卻看不出他有一絲一毫的沮喪,站起身來道:

「佟相師,好久不見,這一向可好?

佟相師道:

「王爺,你這兩盤棋輸得好可惜,都只輸一子棋?

「哈,哈,不可惜,不可惜,勝敗乃兵家常事…

國師邵文海在旁邊道:

「王爺,你這兩盤的棋路似乎不是你的棋?

「呵,你說對了,這兩盤是老王爺下的,不是我下的…

邵國師兩手一拍,大聲道:

「這就對了,微臣看出那是孚德老王爺的棋風,可怎的換成老王爺來下呢?

「呵,呵,老王爺吵著說他棋癮犯了,非要我讓他下兩盤不可,所以這兩盤就由他代打了…

國師邵文海可以接受這個說法,但相士佟敬安就不能理解了,道:

「這是怎麼回事? 不是王爺你在下棋嗎? 與老王爺有什麼干係?

「敬安哪,你別驚怪,老朋友了,就告訴你吧,本王的魂靈暫駐在鶴翎身上,我與鶴翎是二而一、一而二,這別人不好理解,你可別隨便與外人說哪…

一下子,卓鶴翎的聲音居然變得蒼老,那是老王爺的聲音,佟敬安不由嚇了一跳,結舌道:

「你是老王爺,這是怎麼一回事?

國師邵文海道:

「說來話長,待會兒,邵某再把詳情告訴你吧,總而言之,現在鶴翎「代王爺」身上有兩條魂靈附身,一個便是老王爺…

「沒錯,現在本王身為魂靈,對於人間的財富名利、美食、美色、奇珍異寶都毫無眷戀,獨獨嗜棋若渴,故此次特別情商鶴翎讓我與程子軒下兩盤、過過棋癮…

「這樣說來,這程子軒的棋力還真是厲害,連下兩盤都贏老王爺您呢…

「哈,哈,是的,程子軒確是高手,但要全勝本王卻也未必,那是本王故意輸給他兩盤,而且控制好都僅輸一子棋,讓他贏也贏得不安心,呵,呵,你們說,好玩吧?

相師佟敬安喏喏道:

「這就很難令人相信哪,故意輸棋且都輸的剛好是一子棋,沒有人辦得到吧,除非這世上真的有鬼…

「呵,呵,聽來剌耳,但說我是鬼也無妨吧,雖不喜歡,但還可以接受…

「抱歉,抱歉,我凡夫俗子,還真不知如何稱呼或用詞才妥當…老王爺您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這不是刁難「代王爺」嗎? 誰能保證鶴翎王爺在後面三盤都能贏棋?

「呵,呵,本王行事風格就是特立獨行、異於常人,現在當了鬼魂更是隨心所欲、無拘無束了,不把人間的一切規範習俗放在眼裡啦…

「我就是要出個難題給「代王爺」,讓他傷傷腦筋、考考他的棋力,他的棋力進步的有違常理,本王就是讓他拿出實力來,而且即使輸了棋,不就是五萬兩銀子嗎?

老天爺,五萬兩銀子對很多人都是天文數字,別說是一輩子,可能三輩子也賺不到這樣的錢,但老王爺說來卻是稀鬆平常,不當一回事…

佟相師對跖跋鶴翎道:

「「代王爺」下面三盤棋是你上場的吧?

「呵,呵,不都是我上場嗎?」這是卓鶴翎的聲音了…

佟相師覺得灰煞煞,很難理解一個人有兩個靈魂,該怎麼與他說話才恰當:

「呵,呵,佟某真搞得像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了…

「我的意思是,「代王爺」你會贏棋嗎?

「這就難說了,反正,我會盡力而為…

這倒是像卓鶴翎說的話,如是由老王爺來說,可就不是這樣說了…

「另外有一件事也十分奇怪,那位名滿天下的大相師任鐵樵,居然會押賭注在「代王爺」你的身上,他押一百兩銀子,這可不是小數目吔,結果有一票人也跟著他下注,他認識你「代王爺」嗎?…

跖跋鶴翎抬起頭,道:

「本王與任大相師素未謀面,但曾經得過他轉贈的一件護身玉珮,心中對他十分感激,因此說什麼也要拚命贏這後面的三盤棋…

這方玉珮曾受高僧加持,居然在「借屍還魂大法」施行中幫助卓鶴翎保住靈魂不散,這真是功德無量啊…

國師邵文海道:

「要連贏程子軒三盤棋可不容易吔,王爺,你可別讓自己承受太大壓力喔…

跖跋鶴翎像是胸有成竹,也像心不在焉,若無其事地道:

「不會,不會,鶴翎早已看破人間的喜怒哀樂、富貴貧賤、興衰起落,因此沒有心理壓力可言…

佟相師道:

「這話可不像您這個年紀會說的…

他知道跖跋鶴翎才三十多歲,雖然不知怎的看起來像五十多…

跖跋鶴翎微笑不再說話,經歷過瀕死經驗、每天晚上會以靈魂出竅特異功能到處遊歷、與神仙鬼魂下過棋的人,他的思想、他的看法別人是無法理解的…

人與人之間是有境界存在的,這就是莊子秋水篇裡說的:「蟪蛄不知春秋,夏蟲不可語冰。」人與人最大的不同,不在高矮、胖瘦、美醜、貧富,賢不肖,而是在他的內在、他的靈魂、他的觀念、他的思想、他的體驗、他的見識、他的智慧相差懸殊。

當然國師邵文海、相師佟敬安都是年紀不小、人生閱歷豐富、見識超群、智慧頗高的人,但要向他們解釋自己的經歷與心得,卻不知從何說起,倒不是對他們心存輕視、有所不敬…

國師曾經對卓鶴翎施展過「借屍還魂大法」,對他還稍有瞭解,但也自知無此體驗,也不想多問,遂岔開話題,問道:

「請問「代王爺」,那程子軒認出你來了嗎?

「呵,呵,本王看出他有幾分疑惑,似乎不能確定的樣子…

「這真有趣的很,「代王爺」,他娶走你的心上人王素琴,你會怨恨他嗎?

卓鶴翎看向黑漆漆的窗外,緩緩道:

「不會了,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我已經與以前大大不樣了…

佟相師道:

「卓公子,呵,真不知要稱你是王爺,還是卓公子的好…

「呵,卓鶴翎、跖跋鶴翎、李鶴翎、嵬名鶴翎、趙鶴翎(註)不都是同一個人嗎? 這些都是名相,都是假相,佟老,你愛怎麼稱呼便怎麼稱呼,我一下子王爺,一下子公子,一下子是秀才,一下子是老師,甚至也當了許多小娃的爹了,有時連我也快搞不清自己的身份了,我真像是來遊戲人間的一個鬼魂,我的肉身還與另一個魂靈分享哩…

「曾經是江南農家庶出的小子、曾經是北京貧民區的一個窮小子,居然有能力在北京最豪華地區買下佔地幾畝的豪宅,這不是做夢嗎? 可惜母親早死,不能住到這裡來…

「一切一切,真是人生如戲,戲如人生,聽說這座花園豪宅以前也曾住過幾位明朝清朝的王爺,今天換我來住,那十年後、百年後又是誰來住? 或許它什麼時候破敗了…

「佟相師,這幾天你就住在這兒吧? 別客氣了…

相師佟敬安喃喃自語道:

「聽說任大相師當時也在「弈園」的廂房裡,如有機會,佟某想找個機會拜見他這位當代的命理學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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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西夏皇室跖跋氏曾受唐朝皇帝賜姓李,亦曾受宋朝皇帝賜姓趙,此為古代政治上的籠絡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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