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魂記(148)

一四八、悵惘數古往今來,冷眼看斗換星移

清道光30年8月小7日丙寅(1850年9月12日)午時

地震終於停下來,大家好像從夢魘中醒過來,跖跋安邦不再叫著「西夏萬歲,光復西夏」等話,只是愣愣的望著消失了的「地下宮城」的位置變成了平地,好久,好久,他似乎也從夢中醒過來,喃喃道:

「「地下宮城」不見了,我的「地下宮城」,我的「西夏國」不見了…

他大聲哭了出來,叫道:

「「地下宮城」不見了,我的「地下宮城」,我的「西夏國」不見了…

叫了幾次後,他似乎完全清醒過來了,他轉頭不知在尋找些什麼,發覺這世界好像變得十分陌生,他看到了沒藏主簿,他急忙跑過去,抓住他的袖口,問道:

「你是沒藏主簿,你告訴我,我「新夏國」發生了什麼事? 我父王在那裡?

轉頭又看到國師邵文海,又跑去抓著他問:

「國師大人,你告訴我,我「新夏國」發生了什麼事? 我父王在那裡?

經過大地震的驚嚇剌激,反而讓他從失心瘋中恢復過來,但他腦中的記憶仍停留在十餘年前,一時無法接受…

更驚訝的是,他叫道:

「兩位賢卿,你們怎麼老那麼多,好像老了一、二十歲?

沒藏主簿與邵國師互相交換了眼光,然後道:

「王子殿下,你好了,你的病好了,你恢復了是嗎?

「我怎麼了,我發生了什麼事?

「老天,你的病好了,你的病好了,如果「老王爺」在這裡,他不知道會有多高興…

「我病了,我得了什麼病?

「這許多事情說來話長,王子殿下,請隨微臣來,讓微臣慢慢告訴你…

沒藏主簿拉著跖跋安邦、跖跋定國一齊走開去,找地方談話,他也煩惱著不知從何說起…

看到震災後滿目瘡痍的情況,國師邵文海沒有陪著過去,走近過來,道:

「「代王爺」,「地下宮城」已經沒辦法住人了,嵬名族長遣人來通知,說他已經搭好蒙古包,讓我們今晚有個住宿的地方…

——————-

清道光30年8月小7日丙寅(1850年9月12日)亥時

再度住進了蒙古包,四處的災情陸續報了過來:

「「新夏養馬場」所有牲口受到驚嚇,但無什麼損傷…

「「新夏太醫館」的貯藥庫房坍塌,人員無損傷,大家都在搶修整理中…

「「新夏少幼館」大人小孩受驚嚇,但無死傷…

「「新夏長青院」有幾名老人,有一位老人家不堪驚嚇,不幸過世了,有兩名老人病情加重,譚御醫已前往救治…

值得欣慰的是,十三大家族的「新夏國」族人因為住在蒙古包,並無什麼大損傷,反倒是「地下宮城」最為慘重,它沉陷入地底下,連同它的驚天財富也都消失了,它是「新夏國」的象徵,是幾十萬子民希望所寄託,這對所有「新夏國」的人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它帶走了「西夏國」最後的一絲希望…

忙完了所有雜事,心身俱疲攤坐在軟塌上,想起這幾年來的遭遇,真是恍如一場夢,不禁思潮如湧、感慨甚多,搖搖頭、長長吸了一口氣,便兩目下垂、盤腿打坐起來…

敏銳的感覺,讓他覺得左近有人,奇了,不是大家都去休息了嗎? 蒙古包外站著魏副統及幾名侍衛,蒙古包內應該沒人才對,兩眼不由睜開,啊,是李孚德「老王爺」…

「「老王爺」,是你?

好久沒看到「老王爺」了,只見他滿面愁容,道:

「鶴翎,本王一切都知道了,天啊,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老王爺」,你都知道了?

「是的,本王知道,發生了大地震,大地震把咱們辛辛苦苦找到的「地下宮城」又吞噬掉了…

「「老王爺」,你別傷心,世事無常,要發生什麼事,我們真是無法預料的…

「這是天意,這是天意,本王不是傷心錢財等身外之物,本王傷心的是我「西夏國」真是命運乖舛,是「新夏國」復國建國之路如此艱辛、如此波折、如此坎坷…

是的,「老王爺」是個輕財重義的人,他傷心的不是驚天財富被埋到地下,是畢生的心血竟然化做泡影…

「「老王爺」,是鶴翎不好,沒能完成你的宏願…

「這不能怪你,這是天災,是天要亡我西夏…

一個活人、一個鬼魂,互相瞪視良久,鶴翎嚅嚅說道:

「不過,有一件事該讓您老人家高興,大王子安邦他的失心瘋好了…

「本王知道…

「但有什麼用? 他該是發現「地下宮城」被埋到地底,他的夢想破碎了,他不再擔負復國建國大任,可以輕鬆了,所以他從大病中醒來了…

兩人又再度沉默下來,最後,李孚德「老王爺」幽幽問道:

「鶴翎,你打坐,莫非是想「出遊」嗎?

他不說「靈魂出竅」,他說是「出遊」,倒也含蓄別緻,對他而言,或許說「靈魂」是他的忌諱…

「是的,我想「出遊」…

「那好,本王陪你一起「出遊」…

現在卓鶴翎,不,「代王爺」跖跋鶴翎對「靈魂出竅」已經駕輕就熟了,他點點頭,兩條魂靈飄出了蒙古包,發現魏副統與幾名衛士不敢鬆懈,哦,魏副統真是敬業,他本就是極忠誠的人…

「魏老哥,你辛苦了…

但魏副統可聽不見,只好在他耳邊輕輕吹了一口氣,然後偕著「老王爺」飄走了,魏副統愣愣的摸著頭,轉頭左右看來看去,也看不出什麼來…

看見許多房子倒塌,到處是呻吟聲、叫苦聲,有的還在瓦礫堆中尋找親人,挖出的死傷無數…

「「老王爺」,我西夏子民十三家族住的是蒙古包,損傷不大,其他各部族有房子住的,反而死傷甚多呢…

「老王爺」不答話,只是點點頭…

在斷垣殘壁中,看到一位老阿婆牽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在風中蹲著哭泣,卓鶴翎飄了過去,在她面前低聲問道:

「阿婆,你為何如此傷心哪?

老阿婆抬起頭,眼神有點迷離,道:

「老身傷心哪,老身的兒子、媳婦在地震中死了,丟下老身與一個小孫子,我正愁以後的日子不知怎麼過啊,我們老的老、小的小,嗚,嗚…

「哇,老人家你看的見我嗎?

「少年吔,你別說傻話,老身當然看的見你們,你們一老一少兩個魂靈是來帶我們走的嗎?

她說的一老一少,指的是「老王爺」與「代王爺」兩人…

「哇,老人家你看的出來,我們是兩個魂靈?

「那有什麼稀奇,我們家族是遺傳的「陰陽眼」,你沒見我的小孫子也在看著你嗎?

哦,「陰陽眼」,如果習已看到鬼魂,那就難怪他們毫無懼色了…

阿婆繼續道:

「如果,你是來帶我們走的,老身與孫兒就隨你們走吧,黃泉路上好有個伴,這個地震太可怕了,我們家就剩下我們祖孫兩人了…

「不,我倆不帶你們走黃泉路,我帶你們去一個地方叫「新夏少幼館」,好讓你們祖孫兩人有個落腳的地方…

阿婆抬起頭來,道:

「「新夏少幼館」,老身曾經聽過,可那有多遠啊,「新夏少幼館」會給我祖孫倆容身之處嗎?

「會的,會的…

「很遠嗎?

「恐怕有十幾里路,你們別嫌遠,慢慢走總會到…

「十幾里路不算遠,老身就隨你們走…

她牽著孫慢慢跟來了…

「阿婆,你的小孫子叫什麼名字來著?

「我小孫子叫「阿吉」,他現在六歲了,還不太會說話…

「老身該如何稱呼你們兩人?

「你稱呼我們「老王爺」與「代王爺」就可以了…

「「老王爺」與「代王爺」,老身好像曾經聽說過,你們是「西夏國」的「老王爺」與「代王爺」嗎?

「是的…

「聽說你們想要重建「新夏國」,你們想要復國?

「是的…

「那要戰爭嗎?

「恐怕是要的…

老阿婆的臉色在黑夜中更顯陰沉與憤怒:

「「老王爺」與「代王爺」,你們千萬別引起戰爭,那要死多少人呀?

「這個地震死了那麼多人,它是天災,我們人拿它沒法兒,可戰爭完全是人自個搞出來的,它是人禍啊…

卓鶴翎望了「老王爺」一眼,兩個魂靈苦笑一下…

「老身的三個兒子都被強拉伕去當兵,還遠征到伊犁,沒多久就傳來他們死的死、傷的傷,老大是二十一歲,老二二十歲都死在伊犁,老三十九歲倒是回來了,卻是瘸著一條回來的…

「三個兒子死了兩個、一個負了傷,好好一個家破碎了,家裡還巴巴指望他們回來幫忙養牛養馬掙生活,現在好了,大地震一來,老三及媳婦又死了,嗚嗚,老身怎的如此歹命…

這是低層小老百姓及身為一個母親者遇上災難後的心聲…

兩個活人、兩條魂靈慢慢地走著,在荒涼的沙漠中,顯然老阿婆與她的小孫子阿吉,衣服有點單薄、有點冷,但此時此地卻幫不上忙…

忽聽遠遠傳來一聲音,吟誦道:

「浩浩乎!平沙無垠,不見人,河水縈帶,群山糾紛。黯兮慘悴,風悲日曛。蓬斷草枯,凜若霜晨。鳥飛不下,獸鋌亡群…

「此古戰場也。常覆三軍,往往鬼哭,天陰則聞…

「傷心哉!秦歟?漢歟?將近代歟?吾聞夫齊魏徭戌,荊韓召募,萬里奔走,連年暴露。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闊天長,不知歸路…

「寄身鋒刃,腷臆誰訴?秦漢而還,多事四夷…

老阿婆與阿吉聽不懂,但「老王爺」與「代王爺」卓鶴翎卻聽懂了,這是唐朝李華「弔古戰場文」中的句子…

「嗚呼噫嘻!吾想夫北風振漠,胡兵伺便。主將驕敵,期門受戰。

「野豎旄旗,川回組練。法重心駭,威尊命賤。利鏃穿骨,驚沙入面。

「主客相搏,山川震眩。聲析江河,勢崩雷電。

「至若窮陰凝閉,凜冽海隅;積雪沒脛,堅冰在須。鷙鳥休巢,征馬踟躕,繒纊無溫,墮指裂膚。當此苦寒,天假強胡,憑陵殺氣,以相剪屠。徑截輜重,橫攻士卒;都尉新降,將軍覆沒。屍填巨港之岸,血滿長城之窟。無貴無賤,同?枯骨,可勝言哉!鼓衰兮力盡,矢竭兮弦絕。白刃交兮寶刀折,兩軍蹙兮生死決。降矣哉,終身夷狄;戰矣哉,骨暴沙礫。鳥無聲兮山寂寂,夜正長兮風淅淅。魂魄結兮天沈沈,鬼神聚兮雲冪冪。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傷心慘目,有如是耶?

「秦起長城,竟海為關,荼毒生靈,萬里朱殷。漢擊匈奴,雖得陰山,枕骸遍野,功不補患。

「蒼蒼蒸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

「誰無兄弟,如手如足?

「誰無夫婦,如賓如友?生也何恩,殺之何咎?其存其沒,家莫聞知。

「哭望天涯。天地為愁,草木淒悲。吊祭不至,精魂何依?必有凶年,人其流離。鳴呼噫嘻!時耶命耶?

這是黑夜中的沙漠,除了阿婆與小孫子阿吉外,放眼望去並無一人,這是遺留在古戰場飄盪的鬼魂,唸誦著這篇血淚文章,述說著戰爭的悲慘,即使沒聽懂他唸些什麼,但那悲悽的聲音,加上抑揚頓挫感傷的音調,還是讓阿婆與阿吉滴下淚來…

————————-

清道光30年8月小19日戊寅(1850年9月24日)辰時

矮瘦微駝的古井丸吉助引著一名一名矮小的忍者進入「議事廳」,「代王爺」跖跋鶴翎抬頭問道:

「你是從「武田村」來的?

「嗨,我族長渡邊千鶴遣小的來向王爺稟報,「武田村」的房舍在地震中倒塌了幾間,但無人損傷,請王爺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渡邊小姐可好?

「她一切安好,只是地震之後她忙得很,大小事都靠她處理…

「煩請你轉如她,「地下宮城」已經沉陷到地底,損失慘重,人倒是都平安,請她勿憂…

「嗨…

忍者走了,「代王爺」也忙著處理地震的善後工作,國師邵文海道:

「王爺,你不要忙壞了身子…

沒多久,魏副統領著一個婦人進來,她稟報:

「「新夏少幼館」寶花遣奴婢來稟告王爺,地震之後,各地送來孤兒有一百三十七名,食物、衣物、住房都嫌不足,請王爺撥款支援…

「哦,這筆錢省不得,待會你向出納主簿支領…

「是…

「本王問你,那位阿婆與她的小孫子叫阿吉的,他們住的可習慣?

「咦,「代王爺」也知道阿婆與阿吉,地震之夜,他們倆居然走了遠路找到我們的「新夏少幼館」,阿婆說是「老王爺」與「代王爺」領著她們來的,大家都說她瞎編話,不過還是收留了她們祖孫兩人…

「不,不,她說的是真的,她們兩還好吧?

「稟報王爺,阿婆與阿吉祖孫兩都好…

「那阿婆還在傷心嗎?

「不,除了照顧阿吉,她還幫著照顧許多館裡的孩童,把她忙翻了,暫時忘記她家的不幸遭遇…

「那就好,那就好,你們可要善待她們…

沒藏主簿進來,他稟報:

「稟王爺,微臣從清國宮近內得到有關這次地震的情報,是清國的四川總督徐澤醇報給清國的皇帝,他在奏摺寫道:八月初七日夜,西昌縣城內地震。屋宇倒塌,壓斃官民,……城內城外及各鄉場,除外來客民被壓身死者不計外,共計災戶二萬七千八百八十家,災民十三萬五千三百八十二名口,倒塌居民瓦屋、草房二萬六千一百六間…

「哦,光四川西昌、普格間就死了二萬多人,這地震真是厲害,不過我「新夏國」的老百姓雖沒有太嚴重的死傷,但沉陷了一座「地下宮城」,這損失可以說是無法估計…

邵國師皺眉道:

「微臣想問王爺,「地下宮城」如此憑空就消失了,王爺可有什麼打算? 是否要重新開挖「地下宮城」…

「不,我已與「老王爺」討論過了,他說:鶴翎,此後不必再提西夏復國的話了,沒了「地下宮城」,這個復國大夢畢竟只是一個夢罷了…

國師邵文海一臉懷疑道:

「「老王爺」真是這麼說嗎?

「是的,「老王爺」說他成了鬼魂之後,智慧大開,不再執著人間的事了,幾十年前他發現了「地下宮城」,現在老天又把它給收回去,天意如此,夫復何言…

國師邵文海道:

「六百年前大地震使得「西夏國」一蹶不振、慢慢導致亡國,想不到六百年後,又因一場地震使得「西夏國」建國復國的大夢破滅,難道這就是「西夏」的宿命?

「老王爺還說:跖跋安邦恢復頭腦清明,這就夠了,別再提復國建國了,搞不好,他什麼時候失心瘋再度發作,那就不好了…

「可是復國建國是李孚德老王爺一夢輩子的夢想,甚至是西夏國皇室後裔幾代以來的大夢,他怎會輕易就放棄了?

「是的,但那是「老王爺」擁有肉身時的想法,當他變成魂靈,他的智慧、他的想法都改變了…

「那真是沒想到,「老王爺」對「代王爺」你施行了「借屍還魂」大法,本是雄心勃勃、想要復國,卻反而是他改變想法的契機,放棄復國建國的宏願…

「是呀,一個人提高視野、提升智慧後,他的想法是會改變的…

遠遠傳來,不知何人在吟唱著,看大家的表情,也似乎只有「代王爺」跖跋鶴翎一人聽見:

悵惘數古往今來,杳杳時光飄逝,狼煙一縷隨風,
思前想後,旌旗蔽日不再,
潮起潮落,金戈鐵馬衰頹,
昨夜猶記夢幻煙雲,仰望明月仍高掛…

冷眼看斗換星移,滔滔江水奔流,光陰百代過客,
後浪前浪,英雄豪傑老去,
花開花謝,紅粉佳人遲暮,
今日只見荒煙蔓草,回首青山卻依舊…

( 全 文 完 )
2014/2/5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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