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九、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
清道光30年3月大3日乙未(1850年4月14日)酉時
這幾日的早上辰時，「黑風堡」內聽到感人的簫聲，許多人都放下手邊的工作靜靜聽著…
那自然是卓鶴翎所吹奏，第一天吹奏的是「還魂曲」，不但勾起「麥麗可小姐」的回憶，也勾引出遠近聽者心中隱藏著的傷悲與哀愁，在迷離的眼光中，恍恍忽忽地見到老去的親人，大家忍不住含淚微泣…
第二天辰時，又聽一縷簫聲從一城的喧囂中緩緩升起，雖然低沉微細，但卻毫毫無阻礙的傳入了「黑風堡」貧苦百姓的耳中，有如天籟來自天外，來自山巔，來自天池，來自九霄雲外，但今天的簫聲不再是悲苦與哀傷，而是把聽者的視野提高，引起人們心裡深處的悸動…
第三天辰時，在許多人的期待中，簫聲又從天際傳來，這一天的簫曲顯得高亢，簫聲越攀越高，有如鷹鷲乘風扶搖飛上孤峰之頂、臨風四顧、俯瞰大地、氣勢磅礡、豪氣勃發，仰天長嘯，心神激盪，不能自已，那是登泰山而小天下，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的氣慨，拔劍立於巔峰高處，起舞狂歌，一吐胸中塊壘…
第四天的簫聲，描述著：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大家彷彿看到滾滾江水、浪花滔滔、亂石崩雲、驚濤裂岸、西域人所熟悉的黃河水夾著雷霆萬鈞之勢，如山洪般傾洩，無可抵擋、轟然作響、激起千層波浪，撲打著岸邊巨石、水花四濺、動人心魄…
第五天簫聲引導著大家進入風平浪靜的情境，黃河之水不再洶湧，在夕陽西下、落日餘輝裡，似乎聽幾聲嘹亮的雁鳴，幾隻遠方歸來的大雁，從晚霞的天際飛來，優雅地在河岸上滑翔，雙翼一收，慢慢停下竚立在沙灘上，剔著羽毛，十分悠閒自在…
第六天是春天的景象，風和日麗、百花齊放、欣欣向榮、許多生物從冬眠中醒來，枯萎的樹木抽出新芽，蜜蜂蝴蝶翩翩飛舞，聆著心境為之一舒，那是莫放春秋佳日過，最難風雨故人來的感受，甚至是春風得意馬蹄急、一日看遍長安花的意興飛揚，總之幾日來，簫聲由悲傷逐漸轉為生趣盎然…
田中醫生向卓鶴翎道：
「這幾日的簫聲讓小人開了眼界，原來簫聲可以如此的表達出這許多豐富優美的情境，以此轉變一個人的精神情緒…
「田中醫生為何有此感觸?
「一則這是我聽到「代王爺」的簫曲的感受，另一方面是，這幾天我親眼眼看到「麥麗可小姐」的病情大大地進步…
「哦，那是田中醫生所處方發揮藥效了…
「是的，最近「麥麗可小姐」勤於服藥，願意接受治療，但心情轉變才是關鍵，甚至一掃三年來的憂鬱情緒，開始露出了笑容，她的咳嗽也減緩了，這些都是好兆頭，可以說她的病情後勢看好…
「那就好，那就好，以後還請田中醫生加把勁…
「當然，當然，治療病患乃是醫者的天職，見到病人逐漸康復是醫家最感欣慰的事了…
對話似乎告一段落，田中醫生又道：
「「代王爺」，你是否可以給我下三局指導棋?
「哦，對了，你上次說到渡邊少爺與你也有三番棋之約，這是怎麼回事?
「「代王爺」，您知道嗎? 我們「武田村」每年都會舉辦圍棋大賽，大賽的優勝者，都由族長授予段位免狀(證書)，並由渡邊老族長或渡邊少爺指導三局棋…
「哦，這我聽過，我還聽過木下次郎的事情…
「木下次郎? 「代王爺」，你認識木下次郎?
「不，不，是渡邊少爺告訴我的…
「木下次郎是我的棋友，他還比我年輕個幾歲，我們是長期專下臭棋的棋友，每年都參加「武田村」舉辦的「圍棋大賽」，我倆長期包辦倒數第一、二名…
「我與木下君都嗜棋如命，偏偏都天分有限、棋力不高，多年來每次比賽都是敬陪末座，我倆常常互相鼓勵、互相打氣，在參賽者中我們都算是年紀大了，講好聽是志在參加，不在得標…
「但實際上，下棋沒有人是想輸的，但每年棋賽下來，我們倆戰績之慘，實在不忍卒睹，我倆總是互想安慰，也互相虧幾句，算是自我解嘲…
「後來，木下君像是隻慢啼的公雞，居然在五、六十歲的高齡，連續幾年打上初段、二段、三段…
語聲轉為傷感：
「沒想到，他卻在領取段位證書後不久就撒手人寰了…
田中醫生痛苦但壓抑著他的感情，道：
「這對我是多大的打擊啊，一方面，我與木下君是多年的老棋友，一方面讓我想到，是否棋力進步會促人減壽?
「我記得渡邊少爺曾經告訴我：木下次郎年輕時曾說過：「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達到三段棋力才甘休」的話…
「是的，木下君曾經如此說過，我田中醫生也曾經如此說過這句話…
卓鶴翎心裡一驚，想起：木下次郎年輕時曾經說過這句話，在棋力沒達到三段的時候，這句話鞭策著他力爭上游、努力不懈，可一旦真正達到了三段棋力，這句話又變成「魔咒」讓他病死的事…
田中醫生繼續道：
「想不到年輕時的一句誓言，達成時卻變成了「魔咒」，變成了「催命符」…
「哦，那你還下棋嗎?
「下呀，我也嗜棋如命，怎會不下，除了身為醫生治療病人之外，我別無嗜好，我就是愛下棋，飯可以不吃，但棋可不能不下…
「對嗜棋者而言，棋力進步是我夢寐以求的，讓我選擇賺取一千兩銀子的機會，或是能夠提升兩顆子的棋力，我一定毫不遲疑地選擇後者…
「但是，我可不想棋力進步卻像木下君那樣就死了…
「一方面，我發現想棋力進步，是在與時間賽跑，一個人有可能一夕致富，卻不可能一夕之間棋力就進步了兩顆子的…
卓鶴翎暗道：我個人棋力的進步是異數、是例外，田中醫生這句話原則上是對的…
「看到木下君的棋力達到三段，我年紀雖大，也不想再蟄伏下去了，我不是也期望著在有生之年達到三段棋力嗎? 因此我訂出了提升棋力的計劃…
卓鶴翎十分好奇又極佩服地望著他，想起自己便曾在低棋力的水平停留了幾十年之久，若非因緣巧合，讓自己的棋力突飛猛進，自己還一直認為高棋力是天才者的特權，一般人只能做為高棋者的「墊腳石」與「炮灰」而已，而居然有一個人，如此熱切地、積極地訂出提升棋力的計劃…
「請問田中醫生，你的計劃是怎麼做法的?
「木下君得到三段免狀時，已經六十歲了，我又比他大個幾歲，因此追求進步、與時間賽跑，我必須更努力、更用功…
「我如果壽命不夠長，怎能苛求棋力進步? 我如果病痛纏身，怎能要求長壽? 因此我的第一步計劃，是改善自己的健康，無論下好棋，或行醫看好病人，都需要有清楚靈敏的頭腦，因此我要求的健康，需包括：身心的健康…
「我首先戒掉我喝酒的嗜好…
啊，為了提高棋力，竟然訂出如此繁複的計劃，甚至要戒酒，這對某些人來說這個犧牲不可謂不大，可是想一想，田中醫生的思考還十分合乎邏輯…
「因為我發現每次喝酒後，雖是小酌，但下起棋來總是輸多贏少，而且許多都是優勢的棋莫名其妙地被逆轉成敗局…
「飲酒之後你可以瀟灑的吟詩歌舞、豪放的舞劍，就是不能下棋，下棋時你的心靈要更細緻、用腦要更縝密、精神要更專注、意志要更堅靭，才能持續到局終…
「再看圍棋比賽的時間都滿長的，對一個上年紀的人來說，長時間坐著思考下棋，這不單是腦力的競賽，也是耐力、體力的較量，所以我必須提升我的體力與健康水平…
「對別人來說，他想到這裡能做的也不過去跑跑步、做做伏地挺身之類的，對幸運讀過一些醫書、醫過病人的我而言，所能做的就更多了…
「因為下棋是腦力的競賽，而我的年紀較大，我的記憶力、思考力等較年輕人都有衰退的現象，為了盡量延緩我的腦筋退化，我就吃吃補腦健腦的處方，有時針灸「百會」、「四神聰」、「神門」等穴道…
「哦，請教田中大夫你用什麼處方來補腦健腦?
「呵，我用的是「補腎榮腦湯」…
「喔，再請教「補腎榮腦湯」的藥味是?
「既蒙王爺垂詢，謹提供參考，「補腎榮腦湯」的歌訣是：
「補腎榮腦黑芝麻，女貞桑椹生熟地，首烏胡桃龍眼肉，骨脂當歸與枸杞…
「也就是：黑芝麻、女貞子、桑椹、生地黃、熟地黃、何首烏、龍眼肉、破故紙、枸杞、當歸等數味…
「哦，田中大夫這會有效嗎?
「有效，至少我個人覺得有效，幸虧我是醫生，我懂得運用針灸醫藥來助我一臂之力，這些作法是別人所沒有的，不管效果如何，至少也強化了我的「心理武裝」，等於向自己宣示：我會進步、我必進步，我會贏，我必定會贏…
卓鶴翎沉思，想起了：那位英國來的催眠學與心靈學的大師鮑伯.史密斯，他曾經給自己灌輸生命的信條：
「我是王! 我是王! 我是王! 我是王! 我是王!」
「每天，在每一方面，我都越來越好！我會越來越強! 凡事心想事成、順利如意…」
這些自我激勵的言語，常在午夜夢回、意識矇矓之際浮現腦海，是不是這樣鼓舞了自己、轉變了個性、克服了心理障礙，使自己居然有勇氣接受頭上放置蘋果挨人射箭、進入獅籠兩個時辰與兩頭猛獅相處，甚至自己面對「灰狼」淪為其俘虜亦無懼色…
那麼田中醫生的作法是否亦具有異曲同工之妙? 除了醫藥針灸之功外，他強化了心理作用使他改變自己…
田中醫生沒注意到面前的這位「代王爺」跖跋鶴翎心裡在想些什麼? 他繼續道：
「我把身心調理好了，我又思考該當如何提高我的棋力，我把我所擁有的棋譜全部拿出來，真是慚愧，我那十幾本棋譜藏書，幾十年來都只是走馬看花的瀏覽，從沒好好的研究或打譜過，有些還都簇新的像新書一樣…
「心理轉變了，看棋譜、打棋譜的眼光與心得都跟以往不一樣了，也比較能耐下性子，細細的研究…
「每打一局棋，我都想著他運用了什麼定式，他使用什麼樣的手筋，他是如何布局的? 他的大局觀如何? 他的對手又是如何的拆解應對? 這局棋的勝負關鍵在何處?
「以前總推說沒有時間，現在似乎很容易就擠出時間了，有時我利用了一些零碎時間看譜，幾年累積下來，居然把那些棋譜都看了五遍，這些都是我以前想像不到的…
「很奇怪，有心就會有時間…
「知道我有心打譜看譜，渡邊老爺、少爺都把他們家所珍藏的棋譜借給我…
「「武田村」的漢語老師孫老師，他是漢人，是渡邊老爺請他來教村人學習漢語的，他的學問真好，曾經跟我閒聊，他說：田中大夫你既想提升棋力，有一個訣竅，你須得知道?
「我說：孫老師，你也下棋嗎?
「不，我不下棋，但天下事的道理都是相通的，你不妨聽了做參考，或許對你學棋會有幫助…
「文心雕龍說：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因此你必須與不同對手，大量的下棋實戰，對局經驗增加了，再與你的棋譜相比較、相印證，棋力自可進步…
「只打譜而缺少臨枰對弈，就像是學游水而沒有實際跳下水中去游一樣，這是紙上談兵，收效有限…
「哦，這位孫老師言之有理，於是…
「那幾年我在村裡大量的找人下棋，增加實戰經驗，連續幾年每年下一千盤以上…
「佩服、佩服，提升棋力居然像是苦行僧的修身養性、苦心求道一樣，顯然，你的棋力確實進步了，你再參加圍棋大賽的戰績如何?
「是的，在比賽中逐年進步…
「而「武田村」的「圍棋大賽」優勝者都由渡邊老爺頒發「免狀」，並指導三局圍棋…
「渡邊老爺不幸過世，渡邊少爺曾經對我說：沒關係，田中大夫，只要你在大賽中勝出，就由我與你下三局棋…
「渡邊老爺與少爺都是圍棋的超級高手，能獲得指導三局棋，那是何等的榮幸啊，沒想到少爺在與「旋風十三騎」的戰鬥中不幸喪命，當我前幾年在圍棋大賽中終於打敗多位高手晉升為三段，想到不能與渡邊少爺對局，真是又傷心又失望的哭了，覺得這真是人生無可彌補的遺憾，這個遺憾一直放在心中，這樣一晃又是幾年了…
「可萬萬沒想到，幾天前，渡邊少爺居然在我夢中出現，告訴我不日之內，「代王爺」卓公子您會來到「黑風堡」，囑我向你請益三盤棋…
「奇怪的是，「代王爺」你真的出現了，渡邊少爺說，你會幫他了了這一樁心事，「代王爺」你願意指導我三盤棋嗎?
苦笑道：
「我出現在「黑風堡」是被「灰狼」押著來的，居然連渡邊少爺都先知道了…
「我與渡邊少爺雖僅見過數面，卻像是數世的好友知己，呵，相交滿天下，知心有幾人，古人說：「白首如新，傾蓋如故」…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有些人相交多年，卻如同初識一般的陌生；有些人才剛認識沒多久，卻一見如故，有如深交久識，不待多言即已兩心相契。「傾蓋」，是指古人坐馬車邂逅，兩人停車互相招呼談話的情形，這裡指的是兩人初次相逢。
啊，渡邊少爺呀，你何以死的如此早啊，你不是說我們要成為三十年的棋友棋敵嗎?
停止感傷，轉頭向田中醫生道：
「能為渡邊少爺了了這件心事，我自然十分願意，只是「黑風堡」內十分貧瘠，恐怕沒幾個人會下棋，這裡會有棋盤棋子嗎? 還是我們也訂下三番棋約，以後有機會再踐約?
田中醫生含笑道：
「這一點「代王爺」就不必擔心了，我被抓到「黑風堡」為「麥麗可小姐」治病，「灰狼」對我還算尊重，他並沒真正把我拘禁牢中…
「而「黑風堡」中缺乏醫生，許多遊民百姓生了病、受了傷，也都由我診治…
「這些人都很窮苦，把他的病治好了，他們無法給我診金作報償，但有的會帶來雞蛋、牛羊乳等，再不然，他們會問我需要什麼服務的?
「我就請他們幫我在一塊大石頭上雕刻出一個棋盤，揀來許多較小的石頭磨出360顆黑白棋子，他們沒有銀子，可有的是時間與人手，還有人具有相當精巧的工匠技藝，不到半年時間，我的棋盤、棋子都有了…
「只是在「黑風堡」中是沒有其他人會下棋的，這兩年多的時間，我只能打譜自遣…
「那些棋盤與棋子，不知「代王爺」會嫌它們太簡陋、太粗糙嗎? 你願意使用「黑風堡」的手工棋具，指導我下棋嗎?
「喔，不用說指導，咱們相互切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