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魂記(112)

一一二、是善是惡一念間,黑道白道一家親

清道光25年10月小1日己丑(1845年10月31日)辰時

這是第五盤決賽了,因為前面四盤以二比二平手,所以重新猜子,程子軒將手伸進棋罐,弄出「嘩啦啦」的聲音,這是要誤導猜者的思考,然後僅僅拈起兩顆棋子在手中,讓跖跋鶴翎猜子。

「單!」

微微一笑,一切盡在設想之中,程子軒知道:一個人不知不覺間,總有些習慣性動作,或某些個性固執的人、或事業有成、信心十足的人總不會輕易改變他們的習性,因此程子軒早就算定跖跋鶴翎會像第一次一樣猜單。

這一盤攸關五萬兩銀子的輸贏,如果再讓跖跋鶴翎執先下出「天元」,會造成我極大的困擾,所以必需想辦法拿到先手,呵,果然如願以償。更重要的是,我程子軒拿到先手,才好施出我的套手來,套手是我勝棋的訣竅,套手是我的拿手強項哩…

手掌攤開卻是兩顆子,「雙!」,開戰之前,其實智慧已經開始較量了,若論勾心鬥角、善用心機是少有人及得上我程子軒的…

程子軒先著,棋證尹龍眠不禁有些兒擔心,執先手也未必勝,但畢竟具有先手之利,奇了,我尹某人與這位跖跋鶴翎素昧平生,為什麼會替他擔心,我真把他當成與那位李孚德老先生有關係嗎? 還是這位棋壇新秀程子軒過分囂張,令人反感?

程子軒開始以馬步掛攻黑棋星位,跖跋鶴翎很快回應,幾手之後,程子軒露出笑容,忖道:前輩關山月設計的「江湖套手一零八式」果然厲害,而且似乎這些套手是專門對付高手的,這跖跋鶴翎居然一步不差的就掉進陷阱,一般的低手、俗手還不需要拿這「套手一零八式」來對付…

既然一切都在算計當中,這一盤棋就不必太思考了,程子軒也下得快起來…

但這個跖跋鶴翎為何如此篤定? 他難道還沒警覺到一步一步陷入泥沼? 這一式「養套殺屠龍式」,就是慢慢把對方的龍養肥養大,然後一舉殲滅。

忽然跖跋鶴翎改手了,哦,在此處脫手是棋譜上所沒記載的,他想脫離戰場嗎? 難道他將那幾顆子置之不理了,他想棄子嗎? 他竟能當機立斷的棄子,問題是我要吃這幾顆子嗎? 沒把龍養大就吃它,吃也不痛快,而且並非一手可以吃淨,它真像是一塊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不由猶豫起來,時間似乎凍結住了,呼吸粗濁起來,最後決定:吃! 不吃可惜…

補上一刀,但很快就後悔了,因為這一吃,落了後手,好不容易擁有的先手權,居然就落入跖跋鶴翎的手上,啊,倒像是我自己中套了,我為什麼要貪那幾顆子…

關夫子常說:「致人而不致於人」,圍棋十訣不是說:「不得貪勝」、「棄子爭先」嗎? 我居然忘了,該死! 跖跋鶴翎豪爽的棄子,我反而花一手棋去吃它,而且尚未吃淨,跖跋鶴翎還有一些先手利可得…

下棋不只是棋藝的較量,還是人性心理的交手,雖然跖跋鶴翎失去數子,卻以棄子的手法換回寶貴的先手,施出「反套手」,將白棋本欲將黑壓於低處的棋,忽然一個反打、滾打,使得白棋反而被壓制於低處,此後黑棋一路扳回損失,無論程子軒如何追擊,卻再也無法挽回先前的優勢了…

世間事永遠是相對的,有「套手」也必有「反套手」存在;那有僅憑「套手」棋譜就可以百戰百勝的,問題是誰能在臨弈的短時間內發現「反套手」的著法?

勝負的世界是如此的殘酷,結果總要揭曉…

尹龍眠數子後,宣布道:

「黑棋勝! 跖跋鶴翎一子勝!」

看著跖跋鶴翎向尹龍眠微笑拱手離去,程子軒幾乎癱瘓地坐在椅子上,腦筋一片空白,他並不怕輸棋,但這一次穆老加碼十倍下注的五萬兩銀子因此輸掉,怎對得起穆老?

侍衛隊長范建岳進來了,鐵青著臉不說話…

程子軒低聲道:

「我輸了…

「程夫子,你是怎麼了? 為什麼你會輸? 這個胡人棋力並不強呀…

「你怎麼知道他棋力不強?

「他一路東來,戰績並不怎麼樣,甚至你的幾位手下敗將都可以贏他…

程子軒近乎虚脫,道:

「難道有鬼?

自言自語道:

「真是有鬼? 不然怎會這五盤棋都是一子的勝負?

這一說,范建岳亦點頭道:

「不錯,不錯,怎有可能五盤棋都是一子的輸贏?

鍾雄飛剛好進入廂房來,聽到說話,亦道:

「是有鬼,有鬼,五盤棋都是一子勝負,這是不可能的…

「程學兄,我看到這個跖跋鶴翎走出去,他的年紀、他的臉孔,實在與卓鶴翎相差甚多,不會是卓鶴翎…

范建岳道:

「程夫子,現在穆老的五萬兩銀子輸了,看你怎麼交待?

「我也下注三百多兩,這裡有我幾年的積蓄,還加上借貸來的呢,這一下全泡湯了…

程子軒垮著一張臉,無以為答,鍾雄飛道:

「這樣說來,我還是幸運的,我才押二十兩銀子,可也不少了,我家幾口人可以吃好久呢…

忽然,門上輕敲三下,范建岳道:

「進來,」

一人畏畏縮縮開了門進來,見了范建岳即恭敬行禮,道:

「小黎差小的先過來稟告范老大,那個胡人坐上馬車離開「北京弈園」,直奔「四海居客棧」,打聽出來他確已在「四海居」住了半個月了…

「他旁邊可有什麼人隨行?

「有兩個人,大概是他的家丁或保鏢之類吧…

「就兩個人?

「是的,就是兩個人…

「他好大的膽子,身懷鉅款,卻只帶兩個人,他把北京當成他家後院了…

程子軒疑道:

「范大人,你差人跟蹤跖跋鶴翎?

「是的,他贏了五萬兩銀子,「北京弈園」給他的是銀票,加上他自己身上的銀子,至少有十萬兩銀子以上,而且只多不少,你想會有人不眼紅的嗎?

程子軒問道:

「這樣好嗎? 這是京城裡,你想用搶的?

侍衛長范建岳道:

「什麼? 搶! 你還沒轉過心思來,咱們銀子要、人也要,若留活口反而事態擴大,他們在北京四處嚷嚷,必定驚動朝野…

「他是一個胡人,加上兩個隨行的兩個傭僕,不過是三條命,他們在北京,人生地不熟,悄悄的幹掉,找個地方埋了,可謂人不知鬼不覺…

「程師爺,你想想看,你輸了棋,讓穆大人輸了五萬兩銀子,穆大人也不是輸不起,但總會心痛吧,你這樣憑白輸了,你也不好交待吧?

「是穆人大叫你這麼做的嗎?

「那倒是沒有,但我們做他手底下的人,難道不會自己想嗎?

「再說,把這個姓跖跋的悄悄做掉,他又是個胡人,大概沒人為他出面喊冤伸冤吧?

心想:這倒是向穆大人交待的一個好法子,否則自己還真不知如何面對穆大人呢,但用這種非常手段,妥當嗎? 程子軒不禁沉吟…

看到程子軒猶豫著,侍衛長范建岳道:

「自然,我會小心行事,咱們手底下的人都是這一行的高手,絕不會有什麼閃失…

跖跋鶴翎呀,算你倒霉,為什麼你要贏我的棋,讓我沒法子向穆大人交待,你的棋其實也是普普通通而已,你輸了一群路人甲、路人乙,偏偏卻來贏我,我是讀過「羅織經」的人,做事絕不會心軟的,於是道:

「范大人,先盯住他倒是真的,別在鬧區、大庭廣眾處動手,「四海居」是大客棧,進進出出的人多…

「呵,程夫子屬下自然不會傻到在人前幹這一檔事…

「我會派人先盯著他幾天,他恁地大膽,身帶鉅款身邊只有兩個人就敢在北京裡闖…

范建岳看這個當紅的師爺已經有默許之意,轉頭向那手下道:

「去吿訴小黎,別讓點子溜了,幾個人日夜輪流盯著他,記下他這幾天的行止,跟什麼人接觸? 做了些什麼事? 等等,都要詳細回報…

那人應了「諾!」便走了…

轉過頭又向鍾雄飛,道:

「鍾兄,你是師爺的人,所以咱們也把你當自己人,今天這裡說的話,你出去可別亂說…

「而且,這個姓跖跋的,身上的銀子扣掉給穆大人的五萬兩銀子,剩下的咱們還可以分一分,因此,今日你並沒輸錢,反而是贏錢…

「你下注二十兩銀子,是不? 到時候給你二百兩銀子,甚至給你千兩銀子,你不是賺翻了?

鍾雄飛本不是什麼惡人,但接近程子軒做了「白手套」之後,手頭是越來越寬裕,但人卻越來越複雜、越污穢,不過,之前也只是做做代理收賄等事,還算是斯文的,那曾聽到過這等幾乎是殺人越貨的行逕,不過,至少可以把要輸掉的銀子拿回來,甚至還有一筆進帳,只要把良心暫時拋一邊就可以了…

蒼白著臉、嘴巴張大、嚇得道:

「是,是,不亂說,不亂說…

嘲笑一下,轉頭向程子軒道:

「程夫子,你這個同學似乎膽子小了些…

程子軒笑笑道:

「你就別糗他了,他是我的人,鍾學兄是文人,但絕對是聰明人,不會對外說去,咱們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你放心吧…

「多餘的銀子,那些跑腿的、盯梢的、及將來動手的人,都要打點好,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這個「封口費」是一定要花的,有錢大家賺嘛…

「自然,自然,我從不會虧待幫我們辦事的手下人…

鍾雄飛心裡揪得好緊,頭腦一片空白,忖道:我也有「封口費」可得,我也是他們的一員,他們不是官府的人嗎? 他們不是白道嗎? 怎麼倒更像是黑道的人,還是白道黑道其實僅是一線之隔? 只覺得手心一把冷汗…

跖跋鶴翎、卓鶴翎,是不是名字中有「鶴翎」兩個字的都天生是程子軒的死敵,都註定要踏上厄運?

鍾雄飛呀,鍾雄飛,你是掉到黑色的染缸裡了,再也洗不清了,人生是沒有回頭路的,只有像卒子過河似的,埋頭往前衝…

————–

清道光25年10月小5日癸巳(1845年11月4日)戌時

小黎是侍衛長范建岳的手下,人很機靈,善於見風轉舵、察言觀色,很得范建岳的信賴,他躡手躡腳地走進一間民房,這是范建岳在外辦事的地方,而程子軒居然也在場…

「范老大,小黎向你報告…

范建岳有時被稱呼「范大人」,有時被稱「范老大」,他還比較喜歡被這樣稱呼,因為他早年來自江湖,亦認為這樣子比較平易近人,可以與道上兄弟打成一片…

「小黎,你說…

「那個姓跖跋的胡人,這幾天不是到弈園下棋、就是到天橋說書的那邊聽講古…

「哦,他不但會下棋,也會聽說書,這傢伙雖是胡人,倒很能接受中國的東西咧…

「是的,他漢話還說得滿溜的…

在旁邊的程子軒問:

「他在弈園跟誰下棋?

「多了,反正弈園老丁、小丁介紹誰跟他下,他都來者不拒…

「他們賭采麼?

「賭呀…

「賭多大呀?

「最大的是五兩銀子,少的幾文錢他也照來…

「他贏很多麼?

「不,不,好像是輸棋比較多,大概他已經輸了一兩百銀子了…

什麼? 這樣的貨色,我程子軒居然輸給他,或許那一天是我手氣太背了…

「他們不會都是輸贏一子棋吧?

「不是啊,他常被殺龍呢?

看著小黎報告完立即離去,屋裡只剩下兩個人,不禁落入沉思:為什麼那天贏是一子棋,輸也是一子棋? 真的是有鬼、真的是邪門?

程子軒望望范建岳,范建岳一臉疑色,道:

「棋我是不懂,但照道理,弈園那群人多是程師爺的手下敗將,他連這群人都下不過,怎有可能在五局賽中贏了程夫子? 難不成,那一天是他的棋運當旺?

程子軒是個驕傲的人,沉聲道:

「看起來,他的棋是不怎麼樣,可那五盤棋我怎下得這樣辛苦,結果還是輸了,輸給這廝,程某還真是不甘心…

咬牙道:

「范兄,咱們先別動他,在那裡跌倒,就在那裡爬起來,再向他邀賽…

「程夫子,要這樣嗎? 要跟他賭多少?

「連你也對我沒信心嗎? 誠如你所說,他居然連我以前的好幾個手下敗將都贏不了,我就不相信再來個五局賽會勝不了他?

侍衛長范建岳嚅嚅道:

「倒不是不相信程師爺的棋力,只是我現在已沒有銀子下注了…

「還有,這一回穆大人要下注嗎?

程子軒搖搖頭道:

「我自己去湊銀子來賭,你只跟穆大人報告說:程某自己找人下注五萬兩銀子,押注與否就由穆大人自己決定了…

眼睛一亮,范建岳道:

「夫子,你滿有錢的嘛,你有五萬兩銀子下注…

苦笑道:

「不,我想拿我的莊園向票號抵押借貸一萬兩銀子,其餘四萬兩銀子是一些後援會的棋迷們湊出來的,棋迷中是有幾個大商巨賈,他們還是認為我的贏面很大…

「你自己出萬兩銀子,這不是背水一戰嗎?

「是的,我程某輸給這廝都覺得很沒面子,一個從塞外來的胡人,而且我盤算過,上次五盤棋的前四局還打成平手,第五局雖輸了一子,嚴格說來,棋力至少在伯仲之間…

「這也有理,屬下知道程夫子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那我也去借些銀子來下注,明兒屬下就向穆大人報告,瞧他還想押注嗎?

「好,就這樣決定,明天通知弈園的姚經理再安排一次五局賽,非得把面子贏回來不可…

范建岳沉吟道:

「屬下理會得程夫子的心情,沒有把他贏回來,就是把他弄死了也沒意思…

「但屬下挑明了說,這五局賽完,不管輸贏如何,我們還是要把這胡兒給做了…

「哦…

「師爺,你就是贏了,你願意將千辛萬苦贏來的五萬兩銀子還給穆老嗎? 那你不是打白工了? 而這位姓跖跋的胡人腰纏好幾萬兩銀子,誰看了不眼紅? 咱對這位跖跋先生只好說聲抱歉了…

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先把面子給掙回來,然後這胡人被做了,也不是咱姓程的動的手,甚至還有紅利可分,何樂不為?

忽聽屋外,不,轉角幽暗處傳來一聲喟嘆…

「咦,范兄,你可聽到有人在嘆息嗎? 這裡是否還有其他人?

「沒,沒,屬下沒聽到什麼聲音,是程師爺你聽錯了吧,這裡門禁森嚴,沒經過允許,絕無外人進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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