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魂記(109)

一零九、圍棋千古無同局,天元睥睨鎮四方

清道光25年9月大21日己卯(1845年10月21日)辰時

這是跖跋鶴翎與程子軒五局賽的第三局了。

下注的棋友多數看好程子軒,因為程子軒近年在北京棋界以慧星之姿忽然竄起、戰績輝煌、令人側目,已是頗具棋名了,只有那些抱著僥倖心理,押注跖跋鶴翎的少數人,仍心懷期待…

程子軒以一副勝利者的姿態,等待跖跋鶴翎到來,沒想到跖跋鶴翎仍是悠然瀟灑、洋洋自若的走進廂房,那尊貴的氣質與某種無法以筆墨形容的威儀,竟讓人心中生起幾分壓迫感…

他緩緩落座,動作十分優雅;程子軒一向自負英俊儒雅、風度翩翩,心中不禁浮起一絲絲的嫉妒,暗忖:哼,輸兩盤了還挺威風嘛,再輸一盤就要輸掉五萬兩銀子了,無論如何該承受相當的心理壓力吧? 今天我是以逸待勞,佔有心理優勢…

但他看到的是跖跋鶴翎臉上掛著一種自信自負、不容輕侮的微笑,再看他的體格是如此端正、體魄如此強壯、那青春氣息的體態更是不輸給任何一位年輕人,加上臉上的紅鬍子,真像是一頭威風凜凜的雄獅,這那像是一個年過五旬的人? 對比之下,自己似乎太過文弱,啊,一個來自西域騎馬民族的中年近老的棋者…

本局棋輪由程子軒執白先攻,胸有成竹的下了第一手棋,跖跋鶴翎似乎不用思索就應一手棋,程子軒忖道:光看這下棋的速度,他就絕不會是卓鶴翎,大概是同名之累吧,讓我心理上一直錯把他當做卓鶴翎那小子…

可今天的跖跋鶴翎,好像棋風改變了,他不疾不徐、不慍不火的布子,但似乎步步都緊抓全局大處,一個早上下了五十幾手,自己的先手之利居然不知不覺被解消了,做一下形勢判斷,並沒有佔到絲毫便宜…

最讓程子軒不解的是,他設下了三個套手,跖跋鶴翎毫不動心的閃開了,都沒有掉進陷阱,難道他懂? 只要有一點點貪念的人,一定會掉進陷阱,落入套手之中,但跖跋鶴翎卻過門不入,這是怎麼回事? 他不貪嗎?

第七十手,跖跋鶴翎的黑子終於打入了,哈,蝴蝶還是飛進了蜘蛛網,等你等好久了,我就是算定你會打入,不然的話,我再補一手不就鐵贏了嗎?

於是雙方在右上角隅展開爭鬥,黑棋落入包圍圈,但也切斷一撮白子,黑白雙方都做不出兩眼,形成黑棋不利的對殺…

又經過幾手棋,大廳中有些棋力較高的人,已經明眼看出,比氣結果,黑棋少一口氣負,跖跋鶴翎顯然屈居下風;佟敬安低聲道:

「這個程子軒還真是厲害…

國師邵文海沉默不語,聽到大廳中傳來幾聲嘆息,乃出自於押注跖跋鶴翎的棋友們,站在旁邊的棋迷齊先生,高興道:

「這一下,黑棋大勢落後了,恐怕再也追不回來了,邵老,五兩銀子我贏定了…

「還早、還早…

邵國師應了一句,但自覺信心不足,應得有點理不直氣不壯…

中午休息半個時辰後,繼續激戰,棋友觀眾屏息注視著大棋盤,奇怪的是居於優勢的程子軒反而頻頻思考,以致棋局進行緩慢…

申時,黑棋居然做出一個大劫來,這關係到中央白棋的死活,也關係到全局的勝負,更妙的是,剛才右上角隅已經被認定是無法做活的黑棋,變成黑方可資利用的「劫材庫」,擺明讓白棋抉擇,要放棄角隅、還是放棄中央大龍?

討價還價打了幾次劫後,看出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白棋終於下定決心粘劫,右上角隅的黑棋死而復活,再度又形勢不明了…

申時末,棋局終了,黑棋一子勝! 程子軒吃了敗仗…

齊先生一下成了苦瓜臉,他恨恨道:

「哼,贏四兩、輸五兩,我倒輸了一兩銀子,邵老,今天讓你走了狗屎運…

頓了頓,道:

「邵老,今天是因為莫名其妙跑出一個劫來,程子軒馬前失蹄、一時恍神才輸的,咱兩人要賭就賭大的,二十五日那一盤,咱們賭十兩銀子,你說如何?

邵國師呵呵笑道:

「誰怕誰呀,十兩銀子可不是小數目,你輸得起嗎?

這姓齊的氣得一個臉脹紅的像豬肝顏色,道:

「你別門縫裡瞧人,把人給瞧扁了,咱姓齊的借也要借來跟你賭一回,反正程子軒是財神爺,押他準沒錯…

邵國師呵呵,笑著道:

「好,好,那一天你帶十兩銀子來,咱們睹他個輸贏,還請姚經理做個見證…

齊先生恨恨的走了,相師佟敬安道:

「哦,邵老,你還真跟這種人賭銀子啊…

「好玩嘛…

———————

清道光25年9月大25日癸未(1845年10月25日)辰時

第四盤,輪由跖跋鶴翎執白先著…

自古以來,下棋都是黑白雙方固定的鈄星布局,這是很久以來的遊戲規則,跖跋鶴翎拈起一子,將第一手棋(四手星位棋固定不算)下在「天元」的位置…

這一手棋讓程子軒一時瞠目結舌,不知如何回應,他迷惑地望了望坐在面前意態瀟灑、悠然自在的跖跋鶴翎,一個深沉似海、讓人不解來自西域謎樣的胡人…

「天元」,是整個棋盤的中心點,它好看、但總讓人覺得虛無縹緲、無可著力,毫無實利可言,在布局階段一般人是不考慮下這手棋,下「天元」這手棋意味著:我把先手權讓給你;有句話說:寧失數子,勿失一先,先手代表主導大局,在圍棋爭勝當中,是沒有人願意失先的,尤其是在正式比賽的場合,但跖跋鶴翎卻這麼做了,程子軒心中道:你是看不起我嗎? 你自信會贏棋嗎? 還是你不在乎輸贏? 不在乎賭金五萬兩銀子?

程子軒足足思索了一刻鐘的時間,才下了他的第一手棋,他發現跖跋鶴翎仍然胸有成竹、不必思索馬上予以回應,那種強大的自信讓程子軒覺得壓力迫人、好像一塊石頭壓到胸前來…

他又發現,跖跋鶴翎的每一手棋都與「天元」隱隱相呼應,自己的黑棋到處受到夾擊,感覺處處滯礙、縛手縛腳的施展不開,記得自己的棋老師關夫子曾說過:下棋之道重在致人而不致於人;而今天的主導權卻完全掌握在對方手上;啊,這是「天元」的夢魘,是心理作用,還是跖跋鶴翎真的棋力高超,讓我的黑棋一路挨打到底…

但奇怪的是,等到收官下來,白棋跖跋鶴翎仍然只贏一子棋,哇,這是一子棋的魔咒,怎的四盤棋下來都以一子勝負告終;也或許跖跋鶴翎並沒有那麼強,他只能贏我一子棋,我程子軒只是受到「天元」心理作用的影響才輸了這盤棋的…

大廳裡議論紛紛,四盤棋下來,二比二平手,這讓大相士任鐵樵的粉絲們高興起來,也讓程子軒的死忠棋迷齊先生的臉垮下來,他恨聲道:

「程子軒,你害慘我了,程子軒,你陰溝翻船不打緊,卻害得我輸銀子,嗚,這十兩銀子我可是借來的,我原本準備大贏一票的…

國師邵文海笑笑道:

「小齊呀,你贏采金的時候,可沒客氣過,現在怎的如喪考妣呢? 下月初一是跖跋鶴翎與程子軒的第五盤棋,你還賭不賭? 咱倆何不再賭他大一點,二十兩銀子,你說好嗎?

姓齊的臉色一變,道:

「不玩了,不玩了,這不好玩…」付完十兩采金,鐵青著臉轉身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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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道光25年9月大29日丁亥(1845年10月29日)戌時

在北京的豪華宅第「新夏莊園」裡,仍是國師邵文海、相師佟敬安與跖跋鶴翎一齊談話…

佟相師道:

「卓公子,不,不,王爺,你的棋實在讓人迷惑,一開始佟某還以為你的棋力輸給那個程子軒,沒想到王爺您居然又扳回兩局,佩服、佩服…

「不過,我真的很納悶,為什麼你們的輸贏都是一子棋,天下事那有那麼剛好的…

「呵,這才好玩嘛…

邵國師問道:

「微臣最感迷惑與最感興趣的是,王爺你那一局的第一手棋下在「天元」,為什麼?

佟相師也是個好棋的人,他也同樣好奇,兩目注視著跖跋鶴翎…

跖跋鶴翎微微一笑,道:

「國師大人,你對「天元」的看法如何?

「臣下以為,「天元」居於全局的中心,既無實利,又無勢力可言,它虛而無用空好看,還不如先從角隅下起實利先得較為實際,並且較可維持先手…

「古人不是說:「金角銀邊草肚皮」嗎? 下在「天元」不是違反這個原則了嗎?

點點頭,道:

「一般的看法確係如此…

「但國師大人、佟老你們想想…

「「天元」是棋盤的中心點,可以說是睥睨四方、顧盼全局,怎能說是壞棋呢?

「一個棋盤除了「天元」之外的360個著點,都在另一邊可以找到相對點,獨獨「天元」例外,它是361點中獨一無二的一個著點,那不說明它的可貴…

「習棋之人常說:棋往大處走,或「大局觀」等,如要貫徹這個思想,怎能放過「天元」這個關鍵點…

「又說:左右同形,中央有棋;在布局之初,可以說是四方同形,那麼「天元」就是最重要的一個著點了…

「有那個著點第一手棋佔到,即能夠就對整個棋盤產生影響力?不必多想,即可知道只有「天元」能夠滿足這個要求?

「它像太陽居於群星中間,均勻地對周邊產生影響力…

「角上星位不行,因為它的影響力只限於該角隅的局部範圍內,邊星也只對該側邊具有影響力…

「只有「天元」,無形中對整個棋盤都產生了影響,它居高位中心點,對棋盤中任何位置都產生一種莫可言喻的壓力,而對己方的任一棋子都易於產生呼應…

「古云:千古無同局,表示圍棋的變化無窮,有如天地宇宙之無窮盡;棋盤就象徵著宇宙天地,361個著點象徵宇宙中的萬事萬物;「天元」代表宇宙的中心;黑白棋子象徵著陰陽、日夜交替,四個角隅亦像四季更迭,因此佔據「天元」其意涵豈非十分深遠?

兩人聽的頻頻點頭,又沉吟了好久,國師邵文海才道:

「王爺所說甚是有理,但這是棋理,實際上,如在角上下於三三、或小目、或星位,多少總可以佔到一些地域,但「天元」一手棋可以說沒佔到絲毫空地,以現實來講,等如損失了一手棋的價值,豈不吃虧?

「這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下圍棋永遠在實利與外勢之間做抉擇,就看你建立起怎樣的圍棋觀?

「好吧,微臣承認「天元」位置最合乎棋理,但古今棋書提到了多少的「定式」(或稱「定石」),就是沒有以「天元」為核心的「定式」,這不就否定了「天元」很重要的想法嗎?

「呵,呵,這就是「天元」魅力之所在了,它無聲勝有聲、無形勝有形,它距離角邊最遠,不利於搶佔地域,無法立下「定式」,所以它永遠存在著無法捉摸、無法研究、變化無窮的思考空間…

「要如何與「天元」巧妙呼應,便是弈者需要時時探討的課題…

「不過,也可以看成,無論對方想建構什麼樣「大模樣」的布局,它都已經隱隱約約的先予以解消、或予以局限了…

「這也有理,但下了「天元」就容易贏棋了嗎?

「呵,下圍棋那有這麼簡單就贏了,輸贏還是要看雙方的棋力如何,下「天元」的一方,必須時時刻刻想到每一手棋如何與「天元」相配合、相呼應,而對手則須思考如何破壞或減低「天元」的威力,說到最後雙方還是要較量兩人的實力…

「如果棋局發生「征子」的話,下「天元」的一方較為有利,想想看任一角隅發生「征子」的情況,碰上「天元」位置的機率極高…

「哦,這也算是「天元」的好處吧,但並不可能每一局棋都發生「征子」的情況…

「是的,這只是機率的問題,但「天元」隱藏著這一點優勢,讓對方頗覺投鼠忌器,卻是不可否認吧? 著「天元」者可以放手一戰,而對方卻需避開發生「征子」的戰鬥…

「哦,有道理,王爺的第四盤棋,果然可以看到程子軒的棋勢捉襟見肘,頗有揮灑不開、處處挨打之感…

「是的,棋力越高的人對「天元」會越敏感…

「哦,說起來「天元」還真充滿著神秘與詭異…

「下「天元」這手棋,常予人以神秘詭異、狂妄自大、驕傲孤獨、甚至具有哲學意味,難以捉摸、莫測高深的感覺…

談話告一段落,國師邵文海與相師佟敬安皆回房休息,跖跋鶴翎則打坐調息,讓自己沉澱下來,再兩天就是第五盤的決戰了,心念一動,何不去看看程子軒在做些什麼? 意到氣到,輕輕地魂靈就出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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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天元」

一、吳清源與「天元」

1933年,吳清源只有18歲,當時棋力五段,橫掃日本棋壇,連戰皆捷,並改變了日本傳統圍棋下法。
1933年(昭和八年),讀賣新聞主辦「日本圍棋選手權戰」,參加者為當時日本棋壇實力最強的16名棋士,優勝者可獲受先與秀哉名人對弈一局的榮譽,最後吳清源在決勝中打敗橋本宇太郎,成為優勝者;比賽之前,各報均以「不敗的名人對鬼才吳清源的決戰」的標題炒作宣揚;此時值日本策動「滿洲事件」,中日關係正處於緊張狀態,因此這盤棋自始至終籠罩著「中日對抗」的色彩,吳清源心理上因之備受壓力。
序盤階段吳清源之黑棋第一、三、五三著,下出三三、星位、「天元」的奇異著點,此舉引起日本棋界譁然,這三手棋挑戰了日本傳統布局,當時棋迷、棋評分為兩派,一派是贊賞與喝采,認為圍棋屬於藝術範疇,不該受到無故的限制,另一派則認為吳清源之作法乃無禮之舉,冒犯了日本棋界之傳統;直到木谷實、吳清源二人合著的「新布局法」問世,才漸扭轉棋界的舊觀念。
這局棋從1933年10月16日開始下起,直到次年1月19日方告結束,從序盤到中盤,黑棋未曾失去先著的威力,到黑159手前,黑棋仍略佔上風,但是在關鍵時刻,秀哉第160下出妙手,吳清源最後以二目棋敗給秀哉而終局。
這盤棋堪稱為世紀之名局,流傳至今,仍為棋家所研究。

二、安井算哲二世與「天元」

(摘錄資料:「日本圍棋史話」沙濟琯著,十四、「天元之局」)

安井算哲二世從小富數學天才,對天文學特別有興趣,常常說:「圍棋者天文學也。」結論是:「先著天元必勝。」其信心之堅可說是百分之百絕對。

他說:「第一著放在天元,如果不勝;我今生下棋不再佔天元了。」不料上場一戰,輸了九目…喟然嘆道:「棋之玄妙,不可限量。」一語解嘲。後來專心研究天文,終於成為日本歷史上有名的天文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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