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魂記(107)

一零七、不著痕跡助重金,慷慨豪爽老王爺

清道光25年9月大15日癸酉(1845年10月15日)辰時

地點還是「北京弈園」,大廳擠滿了來觀戰的棋迷,還有許多各地方的棋友社、棋會、棋館、棋坊都派人來抄棋譜,關心今天的棋賽的人特別多,倒不是大家看好西域寧夏銀川來的跖跋鶴翎,反過來是大家一致看好北京的程子軒,並且知道當朝首輔穆彰阿與程子軒下注五萬兩銀子,比原先的賭金加碼十倍,一下炒熱新聞,因此許多棋迷紛紛跟進,押注程子軒…

而下注跖跋鶴翎之少數人,以大相士任鐵樵馬首是瞻,亦有多人認為任大相士精通五行命理、名滿天下,他敢豪賭一百兩銀子,必有其道理,另一些則是希冀僥倖能獲意外之財者,因為下注跖跋鶴翎的人較少,主辦單位包括「北京弈園」與幾家錢莊為了鼓勵下注,賭跖跋鶴翎的賠率已經漲至15倍…

聽說總賭金已經達到五十萬兩銀子,許多人都關心自己的賭注,倒不真心在乎誰勝誰負…

程子軒安靜的坐著等待,心中居然浮起一絲絲的不安,夾雜著好奇與焦慮,跖跋鶴翎是何許人也? 他與卓鶴翎有關係嗎? 為什麼名字中都有「鶴翎」兩個字? 這也未免太巧合了吧…

等到跖跋鶴翎被棋證尹龍眠與弈園的老丁帶進廂房來,快速掃瞄一眼,他的身高與卓鶴翎差不多,但那健碩的體軀與豪邁的氣質與卓鶴翎顯然不同,且他的膚色也較黝黑,最顯眼的就是他一臉的紅鬍子,加上臉上的皺紋,那年紀應是五十以上的人,卓鶴翎才三十出頭哩,所以,他不會是卓鶴翎…

等到跖跋鶴翎坐定,心中卻叫著:他是卓鶴翎! 雖然形象不太一樣,但似乎有著卓鶴翎的身影;然後,又浮起另一種聲音:不,他不是卓鶴翎…

跖跋鶴翎微微一笑,略一躬身,甚具禮貌與教養,聲音有幾分嘶啞,道:

「程公子棋名滿天下,今天請指教…」

聲音有些生澀,但顯然漢語講得很好,程子軒還禮道:

「跖跋先生不必客氣…

棋證尹龍眠老先生道:

「今日兩位的棋賽各下采五萬兩銀子,采金之高為歷來所僅見,可謂萬方矚目,為慎重故,以猜子來決定先後手,如前面四盤各勝二負二,則第五盤重新猜子…

程子軒抓出一把棋子,跖跋鶴翎猜單,一數卻是雙,因此由程子軒拿白棋先攻。程子軒可不相信西域來的胡人會下什麼棋,他信心十足的開始布子。

跖跋鶴翎幾乎不加思索便立即回應一手,如此數手之後,程子軒深皺眉頭,暗忖道:這跖跋鶴翎的棋路甚是氣派,布局堂皇華麗,不像傳說中說的平淡乏味嘛,不過也確定這位馬販子跖跋鶴翎不是卓鶴翎,卓鶴翎的布局那有這樣的漂亮,而卓鶴翎下棋是出了名的長考型,絕沒有如此神思敏捷…

在旁邊觀棋的棋證尹龍眠老先生臉露驚訝之色,他抬起頭仔細的觀察跖跋鶴翎,然後落入回憶中…

那是十幾年前的往事,家裡曾經出了一件麻煩事,一個晚上,兒子尹立峰急匆匆跑回家來,向自己告急:

「阿爹,阿爹,孩兒遇上麻煩了,阿爹,你能否出手相幫一下?

「什麼事?

「是孩兒不好,是孩兒不好,求爹出手幫忙一回,否則,婉兒就要被押走了…

「什麼事? 又關我那寶貝孫女什麼事? 慢慢說,慢慢說…

「兩個月前,孩兒因生意周轉,向地下錢莊調借了五百兩銀子,以為這批貨賣出去,貨款進來就可以還給地下錢莊…

「什麼? 你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向地下錢莊借錢做生意,這不是請鬼開藥方-找死嗎?

「啊,爹你就別怪孩兒了,那時曾向幾個朋友調借這筆錢都沒順利借到手,又實在急需用錢,只好出此下策…

「好,好,然後呢?

「結果,孩兒的客戶出了狀況,他不要貨了,他寧可被孩兒沒收訂金一百兩銀子也不要進貨了…

「哦,你憑白賺一百兩銀子也不賴呀,畢竟貨還在你手上,你沒吃虧呀…

「話是不錯,只是現在地下錢莊跟孩兒要七百兩銀子,我空有滿倉庫的貨囤積著,卻拿不出現金七百兩銀子給錢莊哪…

「啊,地下錢莊是這樣滾利息的啊,真是吃人呀…

「是的,是的,如果生意順利本也可以支應,但人算不如天算…

「那又關婉兒什麼事?

「地下錢莊寬限十天內把本金利息七百兩銀子付清,否則就拿婉兒來抵債…

「啊,地下錢莊就這樣狠,吃人不吐骨頭的啊?

「他們說看婉兒長得漂亮才有這個價碼,否則換做別的女孩,他們願意出一百兩銀子都還要看人哩,現在他們在家裡前前後後派了幾名混混監視著,怕我們帶著婉兒半夜逃跑,真像佈下了天羅地網似的…

尹龍眠急的兩手直搓,道:

「可爹家裡現有的再怎麼擠,也擠不出一百兩銀子,更別說是七百兩了…

這句話把尹立峰急的跪在地上哭出聲,父子兩人相看流淚,卻想不出什麼法子救急…

第二天開始,自己拉下老臉到處向親戚朋友開口借錢,我有的就是一些窮親戚窮朋友,無論怎麼湊都湊不出七百兩銀子…

第三天,隔壁茶館主人老吉來說:有一個寧夏銀川來的客人是個老棋迷要找人下棋,采金多少都無所謂,只要他輸的心服,他願意付出采金當做學費,於是茶館主人特別推荐尹龍眠,老吉認為尹龍眠在地方上饒負棋名,這寧夏來的客人是個胡人,猜想他的棋藝再好也好不到那裡,讓尹老與他對弈應該可以穩贏不輸…

他該是個一方富豪的胡人,到處下棋過癮,付點學費也無所謂,自己暗想:天無絕人之路,或許是老天爺給我尹家一個機會,可以讓婉兒不致落入地下錢莊的歹人的手上,又忖道:我尹龍眠的棋力雖不能算國手之流,但在地方上其實也少有敵手了,勝算應該極大,不如就答應了老吉的提議…

於是第二天就到茶館見到了兩個人,一個胡人,另一個是漢人,那胡人才是正主子,他滿臉的紅鬍子,看年紀也有七十以上吧,但並無老態,甚至還具有幾分的威儀,雖是胡人卻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語,他自我介紹道:

「敝姓李,名孚德,一向喜好中國文化,尤嗜圍棋,在西域下棋無有敵手,此趟來北京多日百般無聊、棋癮發作、手癢難耐,聽茶館主人吉老告知,此地以尹先生最擅長棋弈,特來請益幾盤…

然後又介紹旁邊那斯文的漢人叫邵文海,邵文海亦是棋迷是個老北京,負責招待李孚德老爺,常帶著他四處觀劇、聽說書、下棋,年約五十許,但今日只觀棋不下棋…

聽到尹龍眠說出采金七百兩銀子,李孚德想都沒想就一口答應,言明五局三勝,就可以拿走七百兩銀子,尹龍眠知道自己那有采金七百兩銀子,但為了救回孫女婉兒,也只好趕著鴨子上架,抱著勢在必贏、背水一戰的心情開始對弈起來…

沒想到,越下越是心驚,這位從塞外來的胡人老者李孚德,棋力之高令人咋舌,這種棋力即使在北京,亦可進入國手之列,一天下一盤,頭兩天連續兩盤居然自己都輸了…

看來我是既付不出采金,也救不了孫女婉兒了,婉兒落入地下錢莊那群如狼似虎的人手中,其命運將如何悲慘已可預見,或許我尹龍眠五天棋下完只有自殺謝罪一途了…

那一夜急的頭髮發白,根本無法入睡,可是奇怪的很,第三天到第五天竟然直落三,連勝三盤,李孚德輸了棋,卻哈哈大笑,拿出七百兩銀子面不改色交到我的手上,當然地下錢莊的難題解決了,乖孫女婉兒也得救了,只是這一切讓我覺得恍如作夢一般,至今仍不敢相信…

可是從那次見面五天之間的棋枰交手後,就再也沒有看到那位胡人李孚德了,有一次與茶館主人老吉談起來,他說:這位李孚德先生在黨項人間風評甚佳,他與族人下棋賭博,往往故意輸錢給那些急需用錢的人,是個慷慨豪爽、不拘小節的人…

難道他是故意把後面三盤棋輸給我的? 難道他知道我正缺錢救孫女,想至此,全身冒出冷汗,再仔細回想,總覺自己的棋力其實是低於李孚德老先生的,但他居然不露痕跡的濟助自己七百兩銀子…

啊,李孚德是我尹家的貴人、是我尹家的恩人,可惜的是,他像神龍見首不見尾,五天下完五盤棋後,居然杳如黃鶴,再也沒見到他了…

今天看到這個跖跋鶴翎不禁就想起了李孚德先生,似乎從跖跋鶴翎的身上看到了李孚德先生的身影;他們的棋風一樣的大開大闔、華麗大方,同樣的高瞻遠矚、意境悠遠,同樣的自始自終把握著大局觀,也同樣長著一臉的紅鬍子,同樣的來自於寧夏銀川,甚至覺得跖跋鶴翎亦具有李孚德先生那種氣派與威嚴,那裡像是個養馬養牛的販子,他們兩人之間有什麼關係嗎?

看到程子軒頻頻皺眉思考,哦,很少看到程子軒陷入苦思,這兩年程子軒像慧星一般在北京棋壇竄起,已經打敗許多高手,難道這位跖跋鶴翎真有那麼高的棋力嗎?

不過根據「北京弈園」得來的訊息,跖跋鶴翎由寧夏銀川到北京沿路下棋的戰績並無特出之處,那他的棋著怎會讓程子軒如此焦思苦慮?

因為棋勢進行甚慢,大廳中的棋友也多兩兩下起棋來,只是偶而抬頭或回頭瞄大棋盤一眼…

坐在大廳觀棋的國師邵文海轉過頭來向相師佟敬安道:

「你看鶴翎王爺的棋如何?

「佟某人以為他的棋路與孚德王爺很相近,一樣的氣魄逼人,雖拿後手棋卻讓程子軒傷透腦筋,這一次程子軒似乎撞到鐵板了…

「不過,奇怪的是,這怎像是卓鶴翎下的棋? 記得卓鶴翎下棋十分稚嫩…

他久居北京,可不知道卓鶴翎發生了許多事,甚至到過「松林仙境」受過仙人指點,一夜間在那裡下了萬盤棋,棋力已是今非昔比…

邵國師道:

「喔,佟老,你有所不知,鶴翎王爺的棋力已非吳下阿蒙,邵某人早已經甘拜下風了…

「什麼? 這怎有可能? 你讓他三顆子都沒問題,怎有可能一陣子不見就追上你了?

「唉,說來話長,反正他的棋力已經把我甩開了,現在他是狼,我是羊了,我還被他修理過,輸給他二百多兩銀子…

「真的假的? 佟某有點兒不相信?

邵文海苦笑道:

「輸棋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但老朽可不能講假話,你不信,找個機會,你與鶴翎王爺下幾盤就知道了?

「不過,我想提的是,今天鶴翎王爺下的棋不像他的棋,倒有幾分像是孚德王爺下的…

「你怎能分別是鶴翎王爺或是孚德王爺的棋?

「哦,他們的棋風完全不同,鶴翎王爺的棋平平淡淡,不像孚德王爺的棋又精彩、又剌激、又華麗;但鶴翎王爺下的棋就在平淡中見功夫,對手不知不覺就輸了,輸了還不知道是怎麼輸的…

「有這種事?

一個人走過來看國師邵文海與相師佟敬安下棋,邵國師抬起頭一看,似曾相識,那人道:

「呵,是你呀,難怪有點眼熟…

邵國師想起來,道:

「呵,你是齊先生,老夫記得你是程子軒的棋迷…

「呵,你老好記性,咱們上次也是一齊在這兒觀棋的,不過,咱沒想到你…

「老夫姓邵…

「是,是,您邵老的棋力也很厲害嘛,啊,咱是有眼不識泰山…

他是看到邵文海的黑棋已佔上風,把佟敬安的白棋壓得死死的,雙方形勢一眼即知…

「那裡,那裡…

「齊先生,你看今天程子軒的棋勢不太妙吧…

「做為程子軒的死忠棋迷,我齊某人有信心,不到最後關頭,咱可不能言輸…

邵國師笑笑,拈拈鬍,道:

「呵,咱也不信邪,咱就跟你對賭,我賭這跖跋鶴翎勝,你敢賭嗎?

那姓齊的棋迷一臉脹紅,道:

「有什麼不敢,我跟你賭一百文錢…

「不,不,至少賭個二兩銀子…

那人臉脹得更紅了,道:

「二兩銀子,就二兩銀子,誰怕誰來著?

「你可別後悔…

「我後悔什麼,我爭的是一口氣,我輸了,我幾個月的酒錢就沒了,但不賭我可不痛快,我忍不下這口氣…

可這回國師邵文海失算了,到了申時棋局結束,程子軒一子勝! 邵文海輸銀子事小,但他一向自負聰明,具有王者師的智慧,怎會失算的? 只能說人算不如天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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